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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11

  文森特差不多在同時發現了斯赫維￿根和油畫兩者。斯赫維￿根是一個小漁村,座落在北海邊兩個防護沙丘的凹穀中。海灘上排列著一行行的單桅方形小漁船,張著深顏色的、日曬雨淋的帆。船尾裝有粗笨的方舵,漁網鋪開著準備出海,桅上飄揚著一面鐵銹色或海青色的小旗。紅輪藍身的貨車把魚載進村子;漁婦們戴著油布帽,兩隻圓形的金色別針在前面扣住;家眷們擁在海潮邊迎接漁船歸來;漁村裡飄揚著灰色的旗幟,對那些喜歡在嘴唇上嘗到海水鹹味但不喜歡流入嘴裡而嗆喉嚨的外國人來說,那意味著安樂窩。

  岸上點綴著白帽子的海洋一片灰沉沉,不斷在變的綠色,褪成毫無光澤的藍色。天空一片淡灰色,雲彩朵朵,偶而露出一絲藍色,提醒漁夫們太陽還是在荷蘭的上空照耀。斯赫維￿根是一個人們從事勞動的地方,那兒的人世世代代生長在這塊土地上和海洋中。

  文森特畫了許多街頭景色的水彩畫,發覺這個媒介物用來表現一個稍縱即逝的印象,是令人滿意的。但是水彩畫缺乏深度、厚度和特性來表達他所需要講述的東西。他切望油畫,但又怕上手,因為他聽說過許許多多的畫家,由於尚未掌握繪畫就製作油畫,於是以失敗告終。在那個時候,泰奧來到海牙。

  泰奧二十六歲,一個有本事的藝術商。他經常代表公司出差,各地都知道他是這行業中最出色的年輕人之一。巴黎的古皮爾公司已經盤給布索和瓦拉東(通稱為「先生們」公司),雖然他們留任泰奧,但買賣與古皮爾公司和文森特叔叔的時候不一樣了。現在,圖畫是以可能的最高價格出售——無視其優劣——而且只有已經獲得成功的畫家才得到保護和支持。文森特叔叔、特斯蒂格和古皮爾公司認為一個藝術商的首要職責,是發現和鼓勵新的、年輕的藝術家,現在卻只是老的、已被公認的畫家為人所術。美術界中的後起之秀:馬奈、莫奈、畢沙羅、西斯萊、雷諾阿、伯特·摩裡索、塞尚、德加、吉約曼和更年輕一點的圖盧茲—洛特雷克、高更、修拉、西涅克,都試圖表達與布格羅及學院派所喋喋不休的原則相背的東西,但是沒有一個人聽他們的。這些藝術革命家中,沒有一人的油畫在「先生們」中展出或出售。

  泰奧對布格羅及學院派深惡痛絕,他完全同情年輕的革新者。他天天盡可能地勸說「先生們」展出新的繪畫,啟發公眾購買。「先生們」認為這些革新者頭腦發昏,幼稚無知,不學無術。泰奧則認為他們是未來的大師。

  兄弟倆在工作室裡見面的時候,克裡斯廷在頂樓臥室裡。他們寒暄過後,泰奧說:「雖然我是來這兒有公差的,但應該坦白他說,我到海牙來的主要目的,是想勸你別跟這個女人建立永久的關係。首先,她是個什麼樣子?」

  「你還記得我們在曾德特的老保姆莉恩·弗曼嗎?」

  「記得。」

  「西恩就是那種人。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但對我來說,她具有超群的品性。不論是誰,只要愛上了一個普通平凡的女人,而且也被她所愛,那末他就是幸福的,儘管生活裡還有陰暗的一面。我感到自己多多少少還有點用處,這使我再次振作起來,使我再生。我沒有尋求它,但是它卻找到了我。

  西恩忍受了一個畫家生活中的全部憂慮和苦惱,她是那麼自覺自願地為我擺姿勢,因而我認為和她在一起,比之我如果和凱結婚,更有利於我成為一個好畫家。」

  泰奧在工作室裡走了一圈,最後凝視著一張水彩畫,開口道:「唯有一點我無法理解,那就是,當你如此瘋狂地愛著凱的時候,怎麼又會愛上這個女人呢。」

  「我不是一下子就墮入情網的,泰奧。就因為凱拒絕了我,所以我的全部感情應該被埋沒嗎?你現在到這兒來,並沒有看到我沮喪憂愁,而是來到了一個新的工作室和一個正在安排的家;不是一個神秘的工作室,不過是一個紮根于現實生活的工作室——一個有搖籃和娃娃高椅的工作室——毫不死氣沉沉,而是一片生機蓬勃,充滿生命力。對我來說,清楚得猶如白天一樣:一個人應該感覺到所要畫的東西,一個人如果想直接表現家庭生活,那末他就應該處於家庭生活的現實之中。」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階級的偏見,文森特,但是你以為那聰明……?」

  「不,我不認為在降低自己的身分,丟自己的臉,」文森特打斷他的話,「因為我感到我的作品是存在於人們的心中,所以我必須接近這基礎,真正地掌握生活,在許許多多的艱難困苦中取得進步。」

  「對你所說的一切,我不想爭辯。」泰奧快步走過去,站著俯視他的哥哥。「但是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

  「因為在她和我之間有著結婚的希望。我不想讓你以為她是一個情婦,或者以為我在和什麼人私通,無需考慮其結果。結婚的希望是雙重的:首先,一當情況許可,就舉行世俗的婚禮,其次,是一種約定:互相幫助,互相愛護,就好象已經結過婚,共同分享一切。」

  「不過,你一定會等一陣再舉行婚禮吧?」

  「是的,泰奧,如果你要我那樣做的話。我們將把婚禮拖延到我能賣畫掙得一百五十法郎、你的幫助不再成為必要的那一天。我答應你,在我的畫尚未進步到使我能夠自立之前,我決不跟她結婚。等我開始逐漸賺錢後,你每個月就能少寄一點錢給我,最後我一定能不再需要你的錢了。到那時候,我們再商量舉行婚禮。」

  「這樣做再聰明不過了。」

  「她來了,泰奧。看在我的面上,儘量把她看作是一個妻子和母親吧!

  因為她確實是的。」

  克裡斯廷從工作室盡頭的樓梯上下來。她穿著一套乾淨的黑衣服,頭髮仔細地朝後梳去,紅光滿面,幾乎掩沒了痘瘡疤。她變得具有一種樸素的美。

  文森特的愛情給她罩上了一層自信和安寧的靈氣。她平靜地與泰奧握手,問他是否要喝杯茶,並堅留他吃晚飯。她坐在窗口的安樂椅上,做針線和搖著搖籃。文森特興奮地在工作室裡來回走著,拿出木炭人物、水彩街景和匠心經營的鉛筆群像。他要泰奧看到他作品中的進步。

  泰奧相信文森特將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但他對文森特的畫直到現在還是不太喜歡。泰奧是一個有鑒賞能力的藝術愛好者,善於鑒定,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能夠得出對他兄長作品的結論。在他看來,文森特始終尚處於逐漸形成的過程中,卻從未到達成熟的境界。

  「假使你開始感到有作油畫的需要,」在文森特把所有的習作都拿出來給他看,說起他的渴望時,他說,「你為什麼不開始呢?你還在等什麼呢?」

  「等到我的描繪技巧夠好了的時候。莫夫和特斯蒂格說我不知道如何……」

  「……韋森布呂赫說你知道的。你自己才是最後的評判者。倘若你感到現在必須用更深刻的顏色來表現自己,那末時機就已經成熟了。快動手吧!」

  「但是,泰奧,費用!那些要命的顏料貴如金呀。」

  「明天早晨十點鐘到我旅館裡來。你愈快開始給我油畫,我就能愈快地收回投資。」

  吃晚飯的時候,泰奧和克裡斯廷交談得很起勁。泰奧離開的時候,在臺階上轉身對文森特用法語說:「她是好的,真正好的,我不反對。」

  第二天上午,他們在瓦根斯特拉特街上行走的時候,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對照:弟弟經過精心打扮,靴子擦得晶亮,襯衫漿過,衣褲燙得筆挺,領結打得端端正正,黑色的常禮帽微微斜戴,柔軟的棕色鬍鬚細心地修剪過,以優雅的姿勢和步態走著;而另一個,腳著破履,打過補釘的褲子和緊身的上衣很不相稱,沒有領結,一頂可笑的農夫便帽粘在頭頂上,鬍鬚長得結成密密麻麻的紅螺旋,拖著慌忙的、淩亂的步子,兩手搖晃,講話的時候,打著激動的手勢。

  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形成的這幅圖景。

  泰奧帶文森特到古皮爾公司去買油畫顏料、油畫筆和油畫布。特斯蒂格尊重和讚賞泰奧,他想喜歡和瞭解文森特。他得知他們的來意後,便一定要親自去找這些畫具,並將各種顏料的特性告訴文森特。

  泰奧和文森特漫步穿過六公里的沙丘到斯赫維￿根去。一條小漁船剛剛返航。石碑附近有一間小木棚,棚裡有一個人坐著瞭望。一當漁船看得見的時候,那個人便拿著一面大旗站出來。他的身後擁著一群孩子。他搖了搖旗,一個人騎著一匹老馬馳來,去取鐵錨。從村裡來了許多男男女女,蜂擁而過沙丘,與這群人一起歡迎漁船。漁船駛近時,騎馬的人走入水中,帶回鐵錨。

  然後,穿著長統套鞋的人們把船上的人背上岸來,每一個船員一上岸,便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船員們全上了岸,馬把漁船拖上海灘後,整群人象一個商隊似地在沙丘上前進,走回家去,馬上的人象一個高大的幽靈,高高聳出在人群之上。「我就要畫這樣的情景。」文森特說。

  「當你對自己的作品感到滿意的時候,請立即給我幾張。我也許能在巴黎找到買主。」

  「噢,泰奧,你一定!你必須開始出售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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