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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10

  新工作室看上去那麼地像樣,素淨的淡棕色糊牆紙,地板擦洗乾淨,牆上掛著畫,角落裡擺著畫架,還有一張白色的松本大工作桌。克裡斯廷的母親在窗上掛起白布窗簾。工作室的凹室裡,文森特堆放全部畫板、紙夾和木刻。角落裡的壁櫥中放置瓶壺雜器和書籍。起居室裡有一張桌子、一些廚房用的椅子和一隻油爐,靠窗放著一張供克裡斯廷坐的大柳條椅。他在椅旁放了一個有綠色罩子的鐵搖籃,搖籃上方掛著倫勃朗的銅版畫:兩個婦人坐在搖籃旁,一個憑著燭光在讀《聖經》。

  他添置了必不可少的炊具;克裡斯廷回來後就能在十分鐘內把飯燒好。

  他多買了一份刀、叉、匙和盆,以備泰奧會在哪一天來訪。在頂樓裡,他放了一張和妻子同睡的大床,本來的一張連同鋪得整整齊齊的被褥枕頭的床,留給赫爾曼。他和克裡斯廷的母親弄了些麥杆、海草和褥套,在頂樓裡動手把床墊塞好。

  克裡斯廷離開醫院的時候,替她治療的醫生、診療所的護士和護士長都來道別。文森特比以前更充分地認識到,她是一個能使嚴肅的人們給予同情和好感的人。「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是好的,」他自言自語,「怎麼會有好的品行呢?」

  克裡斯廷的母親和男孩赫爾曼在申克韋格街迎接她。這是極其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家裡,因為文森特並沒有告訴她這個新窩。她走來走去,東摸西摸,搖籃、安樂椅,他放在外面窗臺上的花盆。她興高采烈。

  「醫生真好笑,」她嚷道,「他說:『哎,你喜歡喝杜松子苦艾酒嗎?

  你抽雪茄嗎?』『是的,』我回答他。『我不過是問問,』他說,『我想告訴你,你不必戒煙酒。但決不能吃醋、胡椒或芥末。你至少一星期要吃一次肉。』」

  他們的臥室看上去很象船艙,因為四周都有護壁板。文森特每天晚上把鐵搖籃搬上樓,早晨再搬回到樓下的起居室裡。克裡斯廷還很衰弱,全部的家務只能由文森特來做,鋪床,生火,抬,搬,洗。他覺得好象與克裡斯廷和孩子們在一起很長久了,也似乎是在幹他的本行。雖然手術的影響尚未完全消失,但她在漸漸康復。

  文森特懷著一股新的安寧之感回到他的畫上去。有一個自己的家是幸福的,感到有一個家在周圍喧噪和活動是幸福的。和克裡斯廷一起生活,給了他以勇氣和力量來從事自己的工作。只要泰奧不拋棄他,他確信能夠成為一個優秀的畫家。

  在博裡納日,他曾為上帝做牛馬,在這兒,他有一個新的、更實在的上帝,一種可以用一句話來表示的宗教:勞動者的形象、土翻過的田裡的畦溝、沙、海洋和天空,都是嚴肅的主題,如此地困難,同時又是如此地美麗,是一個的確值得他畢生去把蘊藏其間的詩意加以表現的任務。

  一天下午,他從沙丘回來,在申克韋格街的家門口碰上了特斯蒂格。

  「很高興見到你,文森特,」特斯蒂格說。「我想來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文森特深怕特斯蒂格一上樓,一場暴風雨就免不了。他站在街上和他談了一會兒,壯壯膽。特斯蒂格友好而愉快。文森特哆嗦著。

  兩人進來的時候,克裡斯廷正在柳條椅上給娃娃餵奶。赫爾曼在爐邊玩耍。特斯蒂格吃驚地對他們呆望了好久。當他開口的時候,講的是英語。

  「那女人和娃娃是什麼意思?」

  「克裡斯廷是我的妻子。那娃娃是我們的。」

  「你真的和她結過婚嗎?」

  「我們還沒有舉行過儀式,如果你是指那個的話。」

  「你怎麼想到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孩子們……」

  「人通常都結婚的,不是嗎?」

  「但是你沒有錢。是你的弟弟在養活你。」

  「完全不是。泰奧付我薪水。我的全部作品歸他所有。將來他會收回他的錢。」

  「你發瘋了嗎,文森特?這簡直只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才講得出來。」

  「人的行為,先生,是很象繪畫的。整個兒的透視是隨著眼睛的移動而變化,並不取決於主題,而取決於觀察者。」「我要寫信給你父親,文森特。

  我要寫,把全部情況告訴他。」「如果在他們接到你的充滿怒氣的信後不久,又收到我請他們來玩的旅費,你不以為很滑稽嗎?」

  「你自己也想寫信?」

  「你能問那個嗎?當然我要寫。但是你大概承認現在恰恰不是當口。家父正要遷往紐南的牧師住宅。我妻子的情況又是:任何憂慮和緊張都會使她送命。」

  「那我就不寫。老弟,你和投水送命的人一樣愚蠢。我不過想救你。」

  「我絲毫不懷疑你的好心,特斯蒂格先生,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不對你的話生氣的道理。不過,這次談話使我感到很不愉快。」特斯蒂格離去,神色沮喪。從外部世界給予文森特第一次真正打擊的是韋森布呂赫。一天下午,他不在意地來看看文森特是否還活著。

  「喂,」他說。「我注意到了,你沒有那二十五法郎,也過來了。」

  「對。」

  「現在你是不是感到高興,因為我沒有寵壞你?」

  「我相信那天晚上在莫夫家對你講的第一句話——『滾開!』我再重複一遍我的邀請。」

  「如果你這樣下去,就會變成另一個韋森布呂赫,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為什麼不把你的情婦給我介紹介紹。我還沒有這個榮幸呢。」

  「你愛怎麼樣欺侮我就怎麼樣欺侮吧,韋森布呂赫,但是別去碰她。」

  克裡斯廷在搖那帶綠色罩子的鐵搖籃。她知道她正受到嘲弄,抬起痛苦的臉望著文森特。文森特向母親和娃娃走去,保護般地站在他們的旁邊。韋森布呂赫瞧著這群人,再看看搖籃上的倫勃朗。

  「嗨,」他嚷道,「你提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主題。我願意來完成。我把它叫做聖家族!」

  文森特一面咒駡,一面向韋森布呂赫撲過去,但後者安然地溜出了房門。

  文森特回到家屬跟前。牆上的倫勃朗旁邊掛著一面鏡子。文森特抬頭望望,在韋森布呂赫的可怕而具有破壞性的一目了然的一刹那中,捕住了他們三人的影像……私生子、妓女和受佈施者。

  「他叫我們什麼?」

  「聖家族。」

  「那是什麼意思?」

  「一幅馬利亞、耶穌和約瑟夫的圖景。」

  她淚珠盈眶,把頭埋在娃娃的衣服裡。文森特跪在鐵搖籃邊安慰她。黃昏偷偷地從北窗溜進來,給房間投下一片靜謐的陰影。文森特又一次能夠把自己分離出來,看到他們三人,就好象他不是其中的一員。這一次,他是通過自己心中的眼睛看到的。

  「別哭,西恩,」他說。「別哭,親愛的。把頭抬起來,把眼淚擦乾。韋森布呂赫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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