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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三卷 海牙

  1

  莫夫還在德倫特。文森特在尤爾布門街附近東找西尋,終於在雷伊恩火車站後面找到了一個每月租金十四法郎的小地方。這工作室——在文森特租下前一直是作住房的——很大,牆上有個凹處可以燒飯,朝南一扇大窗。一個角落裡低低地蹲著一隻火爐,一根黑色的長煙囪伸向天花板,通進牆壁。

  糊壁紙色彩素淨。從窗口望出去,文森特可以看到房主堆放木材的院子,一片碧綠的草地,然後是茫茫沙丘。房屋座落在申克韋根街,這是海牙城與向南延伸的草地之間的最後一條街。雷伊恩火車站上轟隆轟隆地開進開出的機車噴出的黑煙垢,灑滿一街。

  文森特買了一張堅固的廚房用桌、兩把廚房用椅和一條以備睡在地板上時蓋用的毯子。這些費用耗盡了他手邊不多的一點錢款,但第一個月剩下不多幾天了,泰奧將寄來商定的每月一百法郎的生活費。寒冷的一月天氣不允許他在室外作畫。因為無錢雇情模特兒,他只能把時間空坐過去,等待莫夫回來。

  莫夫返歸尤爾布門街。文森特馬上到他表兄的工作室去。莫夫興奮地在豎起一大塊畫布,披在前額上的一綹頭發落在眼睛上。他正打算開始今年的一項大計劃——送往巴黎美術展覽會的一幅油畫,他選擇了由馬拖上斯赫維￿根海灘的一條小漁船作為主題。莫夫和他的妻子葉特,壓根兒不相信文森特會來海牙;他們深知,差不多人人在他的一生中都會有當一個藝術家的模糊的感情衝動。

  「你終於來海牙了。很好,文森特,我們將使你成為一個畫家。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嗎?」

  「找到了,在申克韋根街一百三十八號,就在雷伊恩火車站後面。」

  「那很近。你的錢怎樣安排呢?」

  「哦,我沒有多少錢好用。我買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還有一張床。」葉特說。

  「沒有,我一直睡在地板上。」

  莫夫悄聲地對葉特講了幾句話,後者走進住屋,片刻後帶回一隻錢包。

  莫夫取出一張一百盾的鈔票。「請收下,是我借給你的,文森特,」他說,「替自己買一張床,晚上必須好好休息。房租付掉了嗎?」

  「還沒有。」

  「那就別管它。光線怎麼樣?」

  「光線充足,不過那唯一的窗是朝南開的。」

  「那不好,你最好把光線固定下來。太陽每隔十分鐘就會使你的模特兒身上的光線改變一次。買些窗簾吧。」

  「我不想借你的錢,莫夫表兄。你肯指教已經足夠了。」

  「廢話,文森特,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次要建立一個家的,到底自己買,來得合算。」

  「對,是這樣。我希望能很快賣去幾張畫,那時我就可以把錢還給你了。」

  「特斯蒂格會幫你忙的。當我年輕還在學畫的時候,他就買我的畫。不過你應該開始作水彩畫和油畫,光用鉛筆畫的素描,是賣不出去的。」

  莫夫,儘管身材魁梧,但做起事來卻有一般子急於求成的倔脾氣。他的眼睛一旦碰上了所尋求的東西,便挺出肩頭,朝那個方向猛撲過去。

  「哎,文森特,」他說,「這是畫箱,裡面有水彩顏料、畫筆、調色板、調色刀、油畫顏料和松節油。來,我來做給你看,該怎樣拿調色板,怎樣站在畫架前。」

  他教了文森特一些基礎知識。文森特接受得很快。

  「好!」莫夫說。「我本來還以為你很笨,看來不是那樣。以後你可以在早晨來,畫水彩。我將提名你為皮爾克裡的特別會員,你能一星期有幾個晚上去那兒畫模特兒。此外,這將使你與畫家們有所交往。你開始售畫後,就能成為一名正式會員。」

  「是呀,我要畫模特兒。我想雇請一個天天來的模特兒。一旦掌握人體,一切就會迎刃而解。」

  「不錯,」莫夫同意。「人物最不容易掌握,但一旦掌握了,樹呀,牛呀,日落等等都簡單了。那些無視人體的人,他們之所以那樣,是因為發覺人體實在太難了。」

  文森特買了一張床和窗簾,付了房租,把布拉邦特速寫釘在牆上。他明白,這些速寫賣不出去,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缺點,但這些畫中蘊藏著某種自然力,這些速寫是由相當的熱情畫成的。他無法指出熱情在哪兒,亦無法指出怎麼會在那兒的,他在與德·博克交友前,甚至沒有認識到這些速寫的全部價值。

  德·博克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他很有教養,風度翩翩,財源不絕。他在英國受的教育。文森特在古皮爾公司時認識他的。德·博克在各方面恰恰都成了文森特的對照,他隨隨便便,對什麼都無動於衷,渾身上下打扮優雅,他的嘴就象鼻孔一樣大小。

  「請光臨舍間喝杯茶,」他對文森特說。「我想請你看看我的近作。我以為自從特斯蒂格銷售我的作品以來,我有了新的鑒賞力。」

  他的工作室在海牙的貴族化地段威廉帕克街。牆上掛滿了素色的天鵝絨帷幔。屋角裡擺滿了坐墊十分舒服的長躺椅。房間裡有好幾張煙桌、裝滿書的書架和東方地毯。文森特想到他自己的工作室時,感到自己象個隱士。

  德·博克點起俄式茶壺下的煤氣,叫他的管家去買蛋糕。然後他從壁櫥裡取出一塊畫布,把它擱在畫架上。

  「這是我最新的作品,」他說。「一面看一面抽支雪茄吧。也許這會對看畫有所幫助,誰知道呢。」

  他以輕快的、玩笑的口氣說。自從特斯蒂格發現他以後,他的自信心升到天上去了。他知道文森特會喜歡這幅畫的,他拿出一根俄國長煙捲——他以此聞名海牙,注視著文森特的臉,想看出臉上掠過的評價。

  文森特透過德·博克的昂貴雪茄的藍色煙霧,仔細觀看那畫。他從德·博克的態度中,感覺到一個藝術家第一次把自己的創造給一個陌生人看的時候所產生的那種可怕的提心吊膽。他該說些什麼呢?風景不壞,但也不好。那太象德·博克的性格,無所謂。他記得當某些年輕的後起之秀竟敢對他的作品表示不遜的時候,他是多麼地生氣和反感。雖然那幅畫不過是一眼就可看出其全部內容的一類作品,但他還是繼續細細地觀看。

  「你對風景有鑒賞力,德·博克,」他說。「你完全知道如何把魅力灌注進去。」

  「哦,謝謝,」德·博克說,他認為這是恭維話,所以感到高興。「喝杯茶吧。」

  文森特雙手把茶杯捧得牢牢的,深怕把茶潑在貴重的地毯上。德·博克朝茶壺走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文森特極力克制自己不對德·博克的作品講一句貶語。他喜歡這個人,要與他交個朋友。可是,他心中產生了作畫的欲望,他無法制止自己不去批評。

  「這幅畫中唯有一個地方我不敢說是喜歡。」

  德·博克從管家手中接過盤子說:「請吃蛋糕,老兄。」

  文森特謝絕,因為他不知道在握著膝上的茶杯的同時,怎麼樣去吃蛋糕。

  「你不喜歡的是什麼?」德·博克輕聲地問。

  「你的人物。他們畫得不真實。」

  「是呀,」德·博克坦率地說,在一隻舒適的躺椅上自在地伸展著身子,「我常想在人物上下番苦功,但我似乎永遠無法掌握。我請個模特兒,畫了好幾天,興趣卻突然又轉到風景和其他方面去了。畢竟風景才真正是我的媒介物,所以我不想讓人物給我添很多麻煩,對嗎?」

  「我在畫風景的時候,」文森特說,「也想加上人物。你的作品比我的成熟得多,而且你是一位已被公認的藝術家。不過,你能否允許我向你提供一句友好的批評?」

  「請指教。」

  「那末,我該說,你的畫缺乏熱情。」

  「熱情?」德·博克問,俯身在茶壺上,抬頭瞟著文森特,「你指的是哪一種熱情。」

  「這很難說清楚,但是你的情趣顯得有點模糊,我的意見是可以加強一點。」「不過你看,老兄,」德·博克說,伸直身子,指著身旁的一張油畫,「我不能把感情噴在整個畫面上,就因為是別人叫我這樣做,對嗎?我只畫我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如果我沒有感到任何強烈的熱情,我怎麼能在畫筆上表現出來呢?沒有一個人能在萊販那裡論磅購買熱情,現在有人能嗎?」

  文森特的工作室與德·博克的相比起來,簡直顯得太寒傖了,但他知道這種簡陋是會有補償的。他把床推回到角落裡,藏好炊具,他要這地方成為畫家的工作室,而不是住房。泰奧這個月的錢尚未寄到,但奠夫借給他的錢還剩下幾法郎。他用來雇請模特兒。他在自己的工作室裡沒耽上幾天,莫夫就來看他了。

  「只要走十分鐘就到了,」他說,環顧四周。「嗯,可以了。你應該有北光,不過這也行。這會給那些懷疑你遊手好閒、弄弄玩玩的人一個很好的印象。我看出你今天畫過模特兒了吧?」

  「對。每天。但這很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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