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四三


  「你喜歡,凱?」

  她的讚美把他心中關閉著的閘門打開了。她在呵姆斯特丹曾那麼同情他;她一定能理解他正在嘗試做著的一切。不管怎樣,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無法跟家裡談論他的抱負,因為他們甚至連繪畫術語也不懂,與莫夫和特斯蒂格談,他必需裝出一副他自己並不是常常感覺到的初學者的謙恭樣子。

  他迫不及待地前言不搭後語地把心裡話全搬了出來。他的熱情在增長,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凱簡直跟不上他。當他講自己體會很深的事情時,便失去了平衡,他那激烈急躁的老樣子又出來了。一下午的彬彬有禮的紳士不見了,一個粗俗的鄉巴佬把她嚇了一大跳。她覺得他的感情爆發是缺乏教養的,是不成熟的。她沒有懂得,他正在向她表示一個男人所能向一個女人表示的最珍貴、最有價值的敬意。自從泰奧去巴黎以來,他的積聚在心中的全部感情,都對她傾吐了。他告訴她他的目標、雄心和他努力往作品中灌注的精神。

  凱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興奮。她既不打斷他,也不聽他。她生活在過去,一直生活在過去,她對一個人竟能如此愉快和生氣蓬勃地生活在未來,感到有點不是滋味。文森特激動得無法察覺出她的退縮。他繪聲繪色地滔滔不絕,直到他講到的一個名字引起了凱的注意。

  「紐休斯?你是指那個注在阿姆斯特丹的畫家嗎?」「他從前一直住在那兒。現在他在海牙。」

  「對。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請他到家裡來過幾次。」文森特阻止了她。

  沃斯!老是沃斯!為什麼?他死了。他已經死了一年多。是忘記他的時候了。他是屬￿過去的,就好象厄休拉一樣。她為什麼老是把談話帶回到沃斯身上去呢?即使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裡,他也從來沒有對凱的丈夫有過什麼好感。

  暮色漸濃。林中的松針地毯變成一片起皺的鐵銹色。凱和揚每天陪文森特在田野裡作畫。經過在荒原上的一陣子散步後,她的雙頰微微有些血色了,她的步子亦變得比較有力和自信了。現在她隨身帶著針線籃,手指象文森特一樣忙個不停。她開始比較無拘無束地談起她的童年、讀過的書和在阿姆斯特丹所認識的有趣的人們。

  家裡贊許地旁觀著。文森特的陪伴給凱的生活添了一點生趣。她的作客使文森特變得和靄可親。安娜·科妮莉婭和泰奧多勒斯感謝上帝賜與這個合時宜的安排,並盡他們的可能,把兩個年輕人拉攏在一起。

  文森特愛著凱的一切:那麼嚴肅地包裹在黑色長裙中的苗條纖弱的身軀;她到田野裡去時所戴的靈巧的黑色無邊帽;當她在他面前彎下身子時沁入他鼻孔中的天然的芳香;當她的話說得快起來時皺起櫻唇的模樣;她那雙深藍色明眸的洞察秋毫的眼光;當她從他身上把揚抱過去時她那雙使人顫慄的手在他肩上或臂上的接觸;她的震動他內心的悅耳的喉音——在夢鄉中他還聽到這聲音在耳邊迴響,以及她皮膚的富有生氣的光澤——他多麼想把他的如饑似渴的雙唇埋在裡面。

  現在他才明白,許多年來他的生活並不完全,他心中蘊藏著的大量柔情已經乾涸,明淨清涼的愛情之泉不讓他的幹透的嘴唇接觸。只有凱在身旁時,他才感到幸福。她的在場似乎是在溫柔地向他伸手和擁抱他。她和他一起到田野裡去的時候,他畫得很快,很有眼力;她留在家裡的時候,根根線條都是極討厭的苦活。每天晚上,他坐在客廳裡的大木桌旁她的對面,雖然他在複畫他的速寫,但她的優雅的面孔老是隔在他和畫紙的中間。如果他偶而抬頭向她望一眼——她坐在黃色大燈的淡淡光線下,碰上她的眼光,她一定帶著媚人的、默然的優鬱對他微笑。他常常感到一刻兒也不能離開她,感到簡直要在全家面前跳起來狠命地緊緊抱住她,把他又熱又幹的嘴唇埋在她清涼的櫻唇之井中。

  他愛的不單單是她的美麗,而是她整個的人和舉止:她的安詳的步履;她的完美的平衡和風采;她的每一個細微姿態所表現出來的高超的教養。

  他甚至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自從失去厄休拉以來,在這漫長的七年中是多麼地孤寂。在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女人對他講過一句情話,眼裡含著蒙矓的愛情對他看過一眼,用她的手指輕撫過他的臉龐,隨著纖指的移動親吻過他。

  沒有一個女人愛過他。那不是生活,而是死亡。當他愛著厄休拉的時候,情形還不是太壞,因為那時候——在他的青年時代裡——他僅僅要求給予別人,而被拒絕的也僅僅是給予而已。但現在,在他的成熟的愛情中,他要求相等的給予和接受。他明白,除非他的新饑餓能夠得到凱的溫暖反應的飼喂,否則就沒法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他在閱讀米什萊著作的時候,看到這樣一句話:「必須受到女人的呵氣,方能成為一個男子漢。」

  米什萊總是正確的。他還不是一個男子漢。雖然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但仍然不成熟。凱的美麗和愛情之馥鬱已經呵到他的身上,他已經成了一個男子漢。

  作為一個男子漢,他需要凱。他迫切地熱烈地需要她。他也愛揚,因為這孩子是他所愛的女人的一部分。但他恨沃斯,恨之入骨,因為他似乎無法把這個死人從凱的頭腦中的顯著位置上趕跑。他對她從前的愛情和婚姻的抱憾,一點也沒有超過他對厄休拉的愛所引起的幾年的痛苦。兩者都在痛苦之熔鐵爐上錘打,然而她們的愛情將使之更為純潔。

  他知道他能夠使凱忘掉這個屬￿過去的男人。他能夠使他現在的情火燃燒得十分旺盛,而將過去一筆抹去。他不久即將去海牙跟莫夫習畫。他將帶凱一起去,他們將建立一個象他在尤爾布門街所看到的家庭。他要凱做他的妻子,永遠在他身邊。他需要一個家和臉上烙著他形貌特徵的孩子們。他現在是一個男子漢了,是結束東遊西蕩的時候了。他需要在生活中有愛情;這會驅走他作品中的粗陋成分,磨光它的毛邊,以一向缺乏的真實感來加快它的成熟。他以前壓根兒不知道,由於缺乏愛情,他的身心已經死去了多少;要是他能知道,他早就會熱烈地愛上他遇到的第一個女人了。愛情是生活的要素,一個人需要愛情來引出人生的意趣。

  他現在為厄休拉沒有愛他而感到高興。那時候他的愛情是多麼膚淺,而現在是多麼深邃和豐富。如果他和厄休拉結婚,就永遠無法知道真正愛情的意義。他將永遠無法愛凱了!他第一次領悟到厄休拉不過是一個淺薄的、頭腦空空的孩子,缺乏優雅和特性。他竟然為了一個娃娃而痛苦了好幾年!與凱相處一小時,抵得上與厄休拉相處一輩子。道路是不平坦的,它把他引向凱,這證明了它的正確無誤。從現在起,生活將變得美好起來;他將作畫,他將愛,他將售去他的畫。他們在一起將是幸福的。每個人的生活有其不同的形式,這種形式必須通過慢慢的苦心經營,才能達到其終極的結果。

  雖然他的天性容易衝動,感情熾熱,但他想方設法控制自己。有一千次,當他單獨和凱在田野裡,交談著無關緊要的瑣事時,他幾乎要叫起來:「呃,我們把偽裝和無所謂的樣子統統剝掉吧。我要把你抱在懷裡,吻你的雙唇,一千遍,一萬遍!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遠和我在一起!我們是屬￿彼此的,在我們的孤獨中,我們是多麼地彼此需要呀!」

  他以某種奇跡抑制自己。他無法在青天白日之下突然提起愛情;這未免太粗魯了。凱從來沒有給他一丁點兒啟齒的機會。她一直回避愛情和婚姻的話題。他什麼時候,怎樣才能開口呢?他覺得必須儘快,因為冬天漸漸來臨,他該上海牙了。

  最後,他忍無可忍了,他的意志崩潰了。他們正在通向布雷達的路上走著。文森特一上午都在速寫幹活的鋤地者。他們在小溪邊的榆樹蔭下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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