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二一


  在三百五十米處——一半路——升降機停住片刻,又再突然地往下落。

  文森特看到一線細流從岩石的洞裡徐徐流出來,他又打顫起來。往上看,白天的光不過象夜空中的一顆星星。在六百五十米處,他們走出升降機,但礦工們繼續往下降。文森特發覺自己在一條寬闊的坑道中,有著穿過岩石和粘土的車軌。他本來以為會落到火坑之中,但通道很涼爽。

  「這兒還不壞,弗內先生!」他高聲說。

  「對,不過沒有人在這個高度幹活,這礦層裡的煤早已采完了。這兒還能從頂部通點風下來,但吹不到下面的礦工。」他們沿著坑道走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雅克轉彎了。「跟住我,文森特先生,」他說,「但慢點兒,小心,你要是滑一滑,我們都會送命。」

  他就在文森特的眼前消失在地下。文森特腳步不穩地走上前去,發現地上有個洞口,他兩手摸索梯子。洞口只夠一個瘦子通過。開頭五米還不難爬,但在一半路的地方,文森特不得不反轉身來往下爬。水開始從岩石上滲出來,梯級上盡是爛泥。文森特感到水滴在身上。

  他們終於到了底,用手和膝蓋爬過一條通向離出口最遠的躲藏所的長甬道。一長排礦穴,猶如存放骨灰盒架上的分格,由粗木支撐著。每一幅裡,五個礦工一組:兩個用十字鎬挖煤,第三個把煤從他們的腳下鏟走,第四個把煤裝進小車,第五個沿著狹窄的車軌把車推走。

  挖煤的穿著粗麻布衣褲,通身汙黑;鏟煤的往往是個男孩,赤身裸體,只圍著一塊腰布,他的身子墨黑,把車推過三英尺長通道的礦工總是一個女孩,象男人一樣汙黑,一件粗布衣遮住了上半身。水從礦穴的頂上滴漏下來,形成了鐘乳石洞。唯一的光亮是他們的小燈,為了節省煤油,燈芯總是旋得低低的。沒有通風設備。空氣中充滿煤灰。地下的天然熱氣使礦工的黑汗雨水般地淌流。在前面幾個礦穴中,文森特看到人們尚能直立揮動十字鎬,當他愈往裡走,礦穴也就變得愈小,最裡面的礦工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用手腕揮動十字鎬。一小時一小時過去,礦工們的體熱逐漸使礦穴裡的溫度增高,空氣中的煤灰也逐漸濃厚起來,最後又熱又髒的煤垢塞滿了礦工的嘴,使他們喘不過氣。

  「這些人一天掙兩個半法郎,」雅克告訴文森特,「如果檢查站的檢驗員對他們煤的質量表示滿意的話。五年前,他們是每天三法郎,但自從那時起,工資在逐年減低。」

  雅克檢查木柱——它撐立在礦工和死亡的當中。他轉向挖煤者。

  「你們的木柱不牢,」他告訴他們。「有點松,你知道,第一樁事情就是塌頂。」

  一個挖煤的,他們一幫中的頭,噴出一連串怨言,快得文森特只聽到幾個詞。

  那人大聲說:「他們付木柱錢的時候,我們會撐好的!要是為撐架費工夫,煤還弄得出去嗎?在這兒被岩石壓死,和在家裡餓死,還不是一樣嗎?」

  走過最後一個礦穴,地上又有一個洞。這一次洞裡連梯子也沒有。圓木間隔地插入礦壁,防止鬆土落下去活埋下面的礦工。雅克拿過文森特的燈,吊在褲帶上。「當心,文森特先生,」他重複道。「別踩在我頭上,別叫我粉身碎骨。」他們一腳一腳地往黑暗中沉下去,用腳底摸索著圓木,以便立牢,雙手則撳住兩邊的鬆土,提防無聲地跌落下去,就這樣爬了五米多。

  下面又是另一礦層,但這一層的礦工甚至連個礦穴也沒有。煤得從一個狹窄的角度,打壁上挖下來。礦工們跪在地上,背脊緊貼岩頂,在取煤的角隅裡揮動十字鎬。文森特現在感覺到上面的礦穴裡涼快而舒服,這較低的一層,熱得象烤爐,熱氣厚得可用鈍刀切割。幹活的人活象被擊傷的動物似地急喘著氣,伸出又厚又幹的舌頭,他們赤裸的身體,罩著一層污垢。文森特,僅僅站在那兒,就已經感到一分鐘也無法忍受那逼人的熱氣和煤垢。礦工們幹著累死人的活兒,他們吞進肚裡的煤灰比他多上千百倍,然而,他們不能停下來歇一分鐘,透一口氣。如果他們停一停,就沒法送出必要車數的煤,也就拿不到一天工作量的五十美分。

  文森特和雅克在連接這些蜂巢般凹穴的通道中匍匐爬行,不時地伸直身子,緊貼礦壁,讓順著細車軌的煤車推過。這通道比上面一條更窄。推車的女孩年齡尚小,沒有一個超過十歲。煤車很重,女孩們不得不用盡氣力拚命把小車沿車軌推去。

  通道的盡頭有一條金屬斜道,煤車在此由電纜吊下去。「來,文森特先生,」雅克說,「我帶你到底層去,七百米深,在那兒你會看到一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東西!」

  他們順著金屬斜道往下滑了大約三十米,文森特發覺到了一條有兩條車軌的寬闊的坑道裡。他們在坑道裡往回走了大約半英里路;他們來到盡頭,登上木架,爬過礦內的運輸樞紐,在另一邊下來,鑽進一個新掘開的洞口。

  「這裡是新礦層,」雅克說,「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礦井中採煤最難的地方。」

  一連串十二個小黑洞把這條坑道引伸出去。雅克鑽進一個洞口,喊道:「跟住我。」洞口剛剛能讓文森特的雙肩滑進。他拚命地往裡擠,象蛇般地肚皮貼地,用手指和腳趾戳住地面向前爬去。他看不見雅克的靴子,那不過在他前面三英寸。穿岩而過的坑道只有三英尺半高,七英尺寬。雖然那個洞口——通道從此開始——幾乎沒有新鮮空氣,但比這條坑道涼爽。

  爬到最後,文森特進入一個圓形的小坑,一個人在中間勉強能站立。這地方伸手不見五指,文森特一時什麼也看不出來;過了一會兒,他才望見沿牆有四點藍色的小火。他渾身被汗濕透;眉毛上的汗水把煤灰帶進了眼睛,感到一陣劇痛。經過那麼一段長距離的蛇行後,他不停地喘著氣,站著想吸口空氣松一松。他所吸到的是火——那燒烤他、窒息他的流動的火,直刺心肺。這兒是整個馬卡斯中最壞的洞,簡直是中世紀的拷間室。

  「喂,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叫,「文森特先生,我們是怎樣掙五十美分一天的,你看到了吧,先生?」

  雅克快步走到燈旁檢查。藍色的弧火慢慢地暗淡下去。

  「他不應該到這兒來呀!」德克拉克湊著文森特的耳朵說,眼睛裡的眼白閃著微光,「在那條坑道裡,他會大發脾氣的,然後我們只能用木板和滑車把他拖出去。」

  「德克拉克,」雅克喊道,「這些燈就這樣點了一個上午嗎?」

  「是呀,」德克拉克漫不經心地答道,「瓦斯一天天濃起來。一旦發生爆炸,那末我們的苦難也就結束了。」

  「這些洞裡的瓦斯上星期日剛抽過,」雅克說。

  「但是瓦斯又回來了,又回來啦,」德克拉克說,開心地搔搔光疤上的黑痕。

  「那末,這星期中你們得停工一天,讓我們再把瓦斯抽掉。」

  礦工中掀起一片抗議的浪潮。「我們現在沒有足夠的麵包給孩子們吃呢!

  靠工薪都糊不上口,還說得上停一天工!我們不在這兒的時候,讓他們抽吧;我們和別人一樣要吃飯!」

  「那沒什麼,」德克拉克笑著說,「他們弄不死我。早就試過了。我一定老死在我的床上。說到吃的,現在幾點了,弗內?」

  雅克把表湊近藍色的火苗。「九點鐘。」

  「好!我們能吃午飯了。」

  鑲著白眼球的墨黑、汗流浹背的身體停下活兒,靠牆蹲坐下來,打開小籃。他們甚至不能爬到外面稍為涼爽的洞裡去吃飯,因為只能歇十五分鐘。

  爬出爬進,十五分鐘就完了。所以他們就坐在悶熱之中,拿出兩片夾著酸乳酪的厚厚的粗麵包,狼吞虎嚥地啃起來,手上的黑灰紛紛落在白色的麵包上。

  人人都帶著一啤酒瓶的溫熱咖啡,把麵包沖下喉嚨。這種咖啡、麵包和酸乳酪,就是他們每天干十三個小時活兒的報酬。

  文森特已經下來了六個小時。由於空氣稀少,再加上熱和灰的窒息,文森特感到昏昏然。他簡直無法再多忍受幾分鐘這樣的折磨。當雅克說他們該走了的時候,他真是感恩不盡。

  「注意瓦斯,德克拉克,」雅克鑽進洞口前說。「如果情況惡化,你最好把你的人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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