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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八章 補遺:卡夫卡形象的新特徵

  很少有作家經歷過像卡夫卡現在經歷的命運:生前幾乎完全默默無聞,而死後很快便世界聞名。

  對手弗蘭茨·卡夫卡來說,這種命運的刻薄由於他對榮譽持全然無所謂的態度而得到緩解。在他心目中,寫作(在他一篇日記中這麼寫著)是「祈禱的一種形式」。他努力的方向是內心的完美、白壁無暇的一生。不能說他毫不在乎世界對他怎麼想。他只是沒有時間來顧及這個問題。充斥他心中的是對倫理上最高境界的追求,這是人應該達到而實際上幾乎達不到的境界;是一種上升至痛苦、至半癲半癡狀態的衝力——不能容忍罪惡,容忍謊言,既不能容忍自我欺騙又不能容忍對他人的刻薄。這是一種經常以自我鄙薄為形式出現的衝力,因為卡夫卡仿佛是用顯微鏡觀察他自己的弱點,渴望與純潔、神聖獲得最緊密的融合,在他的格言中這被冠以「不可摧毀的東西」。這種全力以赴的追求佔據了他的一生。在這個意義上,卡夫卡是現代作家中最接近托爾斯泰的人。「倘若心中沒有對某種不可摧毀之物的信念,人便不能生存。」卡夫卡以這句話清楚地表明瞭他自己的宗教觀。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句話。

  卡夫卡生前的狀況便是如此。

  在他死後,一開始找不到一家大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遺作。每一本我幾乎都必須先在另一家出版社中出版。我試圖引起一些名人對這些出版物的興趣。蓋爾哈特·霍普特曼寫信對我說,可惜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卡夫卡這個名字……今天人們打開每一期德國的、法國的、英國的、美國的或意大利的雜誌,差不多都會碰到這個名字。

  今天聚集在卡夫卡這個人物上的耀眼的燈光自然也會引起對他的形象的一切扭曲。但只要充分相信卡夫卡自己教誨的那個「不可摧毀之物」,對那些扭曲也可以不必放在心上。換句話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難以著手的人格的正確的形象輪廓將自己會顯現出來,儘管這個輪廓今天還是那麼有爭議。

  但是如果今天就能有機會描繪出本質的、正確的輪廓來,自是令人高興的。也就是說,如果那些曾與卡夫卡有個人聯繫的證人出來講話的話。比如最近我得到的《回憶卡夫卡》一書,這是卡夫卡的一個朋友(弗利德裡希·梯伯格,現在在耶路撒冷)寫的;比如卡夫卡生命的最後歲月直到他去世的生活伴侶朵拉·笛芒(她不久前,於1952年8月在倫郭去世)在她在以色列可惜太短暫的逗留中,在公眾演講和私下談了許多她與卡夫卡共同生活的事情,大多數由費利克斯·威爾奇記錄了下來。加入這些證言行列的有瑪爾特·羅伯特關於朵拉的報道,還有古斯塔夫·雅諾施值得注意的記載。雅諾施的記載之特殊價值在於:他在卡夫卡生前便記下了卡夫卡的言論;這好比艾克曼在歌德每次講話之後馬上將其記錄下來,從而給我們留下了瞭解歌德這個真實的非凡人物的無法估價的源泉。雅諾施自己在他的書的「前言」和附錄的「說明和解釋」中介紹了他自己的生平和《卡夫卡談話錄》的產生經過以及手稿的故事。這裡需要補充一下的是,這部手稿是怎麼到我這裡來的,它是怎麼補充了從1920年3月底以後這段時間裡,即從雅諾施認識卡夫卡的那天起,我們對卡夫卡生活的認識。關於這段時間直到不久前還沒有很多出版物提及。雅諾施的記載填補了這個空白。

  1947年5月,即我最終離開我出生的城市布拉格八年後,我收到了一封從布拉格寄來的信,信是以這幾句話開頭的:「我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我是您離開這裡前不久在布拉格日報』上報道過的那個音樂家;也就是促成弗蘭茨·卡夫卡的《變形記》捷克文譯本在弗羅裡安那兒發表的那個人。」寫信者問我,他是否可以把他「關於弗蘭茨·卡夫卡的日記記載」寄給我,他在為此找一家出版社。「弗蘭茨·卡夫卡是我的青春時代——而且不止於此。您可以想像我的緊張心情,」在雅諾施給我的第二封信中這麼寫道。

  這部手稿隔了很久才到達。而由於我當時工作繁忙,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去讀。最終還是我的女秘書愛斯特·霍弗夫人(她在我整理和出版弗蘭茨·卡夫卡的遺作中鼎力協助,使我欠她無限的情)拿去了這部著作,並在讀後告訴我,這是一部非常有價值的、重要的著作。於是我開始讀這些記載,其充實的新鮮內容向我湧來,令我驚訝,而這些內容清清楚楚地、無法替代地留著卡夫卡身上所宣示的那種天才的印記。就連卡夫卡的外表,他的講話方式,他邊說話邊作手勢的那種給人深刻印象的、柔和的姿態,以及他的相貌都活靈活現。我感到好像我的朋友突然活了過來,剛剛走進我的房間。我重新聽到他說話,看到地閃閃發亮的活躍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感覺到他安靜的、痛苦的微笑,為他的智慧所吸引並深受感動。

  此後不久,朵拉·笛芒來此探訪,她多次來看我,有一次我給她念了雅諾施這本尚未出版的書的片斷。她馬上被吸引住了,在雅諾施保留下來的一切文字中她認出了卡夫卡那無可替代的風格及其思維方法。她在這本書中感到真正地與卡夫卡重聚了,深受感動。於是這些談話的真實性得到了兩個證人的證實;不久又來了第三個人。卡夫卡的《緻密倫娜書簡》問世了,是由我的朋友維利·哈斯整理出版的。這些信件在一家布拉格銀行的保險箱裡保存了二十年之久,我沒有見過。現在我讀到這些信件了,依我看,這些信屬￿所有時代裡最偉大的情書之列,足以與朱麗葉·德·萊斯庇納斯那些灼熱而謙卑的書信相媲美。這裡,在一些插曲中我又碰到了那位拘謹的年輕人古斯塔夫·雅諾施,他把他的最早的一批詩歌送交給他極尊敬的卡夫卡評閱,同他一起討論,而由於卡夫卡沉浸在完全不相干的思想和愛好之中,這種徵求意見明顯地打擾了他。雅諾施記載中涉及的整個對話局面當然只是他從一個方面看到的,而從另一個精度,從對立的方面看是摻雜著譏諷的滴劑的,卻正因為如此而更證實了其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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