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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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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弗蘭茨想要活下去,他以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準時性毫不抗拒地遵守醫囑。假如他以前就認識了朵拉。他的生的欲望就會產生得更早,產生得及時並更強烈。這是我的印象。—一這兩個人般配極了。朵拉掌握的東方猶太人宗教傳統的豐富寶藏是令弗蘭茨心醉神迷的不竭源泉;而這位對西方又比的一些偉大之處尚一無所知的年輕姑娘.對這位偉大的老師之愛和尊敬也絲毫不遜色,她同樣愛著他夢幻般的、奇特的想像,這些想像輕而易舉地征服了她。他們經常像孩子般地互相逗樂。我還記得,一次他們把自己的手一起浸入同一個臉盆之中,並稱之為「我們的家庭浴池」。朵拉對這位病人的關懷備至今人感動.而他一切活力的姍姍來遲的覺醒也令人感動。朵拉告訴我,當契阿斯尼教授(那時已是弗蘭茨生命的最後階段)對弗蘭茨說,他脖子裡看上去好一點了的時候,他高興得哭了。他一再地擁抱她,告訴她,他從來不像現在這樣渴望活下去,渴望恢復健康。我願將此與我們共同的什累申之行(1919年11月)作一番比較,那次火車旅途中有兩件事留在了我的記憶中:卡夫卡談及漢姆孫的《大地的祝福》,他詳細地分析,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有時甚至違背作者的意願)一切惡都來自女人;另外,有一次火車停下時,他以最深的抱怨口氣說:「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竟有這麼多車站,走得太慢了!」而現在,在死神降!臨的時刻,他懂得了生命的意義,希望能活下去。 6月3日,星期二,卡夫卡溘然長逝。屍體置於密封的棺木中運回布拉格,6月11日四點安葬於布拉格——斯特拉斯尼茨的猶太人公墓,墓址的位置很好,在公墓邊緣告近一個大門的地方。當我們五點一刻走回弔喪的房子——舊環城路弗蘭茨的住處時,我們看見,市府大樓上的大鐘停在四點鐘的位置,時針始終還指著這個時辰。——弗蘭茨的父親和母親後來在同一個墳墓中安息。 關於弗蘭茨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絕大部分從羅伯特·克洛普斯托克博士的報道中獲悉有關情況並陳述於下。 星期一晚上弗蘭茨狀態很好,他情緒愉快,對克洛普斯托克從城裡帶回的一切都表現出歡喜之情,吃著草毒和櫻桃,捧著這些水果聞了很久,享受著它們的芬芳。在最後幾天中他對一切都是這樣以雙倍的熱情享受著。他希望看別人在他面前喝很多水(還有啤酒),因為他自己做不到。他分享著他人的享受。在最後幾天中他談了許多關於飲料和水果的話。 星期一他還給想要到基爾林來的父親寫了下面這封信——一個自我控制和孩子之愛的文獻,可與之相比的只有比如海涅在他的病房裡寄給其母親的信件,為了不引起絲毫不安。信的內容如下: 最親愛的父母,關於你們有時來信提到要來看我的意 圖,我每天都考慮這個問題,因為它對我來說是件非常重 要的事情。那該是多麼好啊,我們已經這麼長時間不在一 起了。布拉格的相聚不能算,那是一種住宅干擾。可以算 數的是在一個美麗的地方寧靜地共度了幾日。我根本想不 起來,什麼時候曾有過這樣的經歷,除了有一次在弗蘭岑 溫泉度過的幾個小時。再就是像你們信中寫的,一起喝 「一杯好啤酒」。從這裡看得出,父親對荷伊立根不太感 興趣,從啤酒的角度考慮我也同意他的觀點。再說,我現 在在炎熱的日子裡經常想起,我們有一次共同成了有規律 間歇的喝啤酒者,那是在很多年前,當父親帶我去民用遊 泳學校時。 這一點和其他許多方面都是贊成這次來訪的理由,但 反對的理由太多了。首先,父親由於護照難辦而很可能來不了。這樣當然會失去這次來訪很大一部分意義;而老是由父親陪伴著的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會過分地關照我,過分地為了我而來,可我總是那樣不很美,根本不值得人家一顧。初到這裡和維也納各方面的困難你們是知道的,這些困難使我的健康受到一些損害,它們阻礙了熱度的下降,並使我進一步衰弱。咽喉問題引起的吃驚在最初階段造成的衰弱超出了疾病本身帶來的後果。 直到現在我才依靠人們在遠方根本想像不到的朵拉和羅伯特這樣的幫助(沒有他們真不堪設想!)擺脫一切衰弱。干擾現在也還存在,比如前些日子患的腸炎,至今尚未消失殆盡。這一切湊在一起,使我儘管有這樣好的幫手,儘管有美好的空氣和食品,儘管幾乎每天沐浴在新鮮空氣之中,至今仍未完全好轉,總的說來還未出現如當時在布拉格那樣的轉變。此外你們還要考慮到,我只能輕聲說話,即便如此也不能經常講,考慮到這點你們也會願意推遲來訪的。一切都處於最佳開端中——最近一位教授確定咽喉中有很大的改善,因為正是他這麼一個非常可親的不自私的人——他每週開汽車來一次,要求我做一切……所以他的話對我來說是莫大的安慰——我已說過,一切處於最佳開端,但最好的開端畢竟只是開端而已。假如向來訪者(甚至像你們這樣的來訪者)展示的不是明顯的、無可否認的、用外行眼光也看得見的進展,那麼寧可別來。我們是不是暫時不要見面呢,我親愛的父母親。 別以為你們到此能改善或豐富我的治療條件。雖然療養院的所有者是一位年老有病的先生,他幫不了很多忙,而與那位非常令人不舒服的助理醫生打交道友誼的性質多於醫療的性質。但是,不時有專家來查看,此外羅伯特總是 在這裡,他不離開我,他不去考慮他的考試,卻以全副精 力為我著想;還有一位年輕的醫生,我很信賴他(我感謝 艾爾曼副主教為我找來了他和剛才提到的那位教授),他當 然還不能開車來,而是節儉地坐火車或公共汽車,每週三 次離城前來。 星期一(據說包括星期二早晨,但我幾乎不能相信)弗蘭茨修訂剛收到不久的他的最後一本小說集《饑餓藝術家》的初版。他就小說順序的排列提出意見,對出版社沒有足夠地重視他的一些意見,表現出他的心受到了傷害。朵拉有一次說得很對:「其實他希望受到非常的尊重。假如別人對他很敬重,那麼事情就會萬事大吉,他對外表形式就那麼在意。假如別人不這麼做,他就感到深受傷害。」夜裡十二點他入睡了。早晨四點克洛普斯托克被朵拉叫到房間裡,因為弗蘭茨「呼吸不對勁」。克洛普斯托克知道這是危險的信號,叫醒了醫生。醫生給打了一針強心劑。圍繞著是否使用嗎啡展開了鬥爭,弗蘭茨對克洛普斯托克說:「四年來您不斷地向我許諾。您在折磨我,一直在折磨我。我不跟您說話了。我就這樣去死。」他被打了兩針。第二針打完後他說:「別騙人說您給我的是對抗的藥物了。」然後便是那句已經提到過的警句:「殺死我,否則您就是殺人犯。」他們給他打了潘托苯,他很高興:「這就對了,但要多一點,多一點,這麼些不起作用。」然後他緩緩入睡了。他最後幾句話是對他的妹妹艾麗說的。克洛普斯托克扶著他的腦袋。卡夫卡一直最擔心傳染給別人,他說(這位醫生朋友在他眼裡變成了妹妹):「走開.艾麗,別這麼近,別這麼近—一」克洛普斯托克微微抬起身子,他感到滿意:「對了——這就對了。」 還在這些最後的場景之前,他粗暴地示意女護士走開。「他從來沒有這麼粗暴」,克洛普斯托克對我說。然後他用全力拉掉了心臟助搏軟管,扔在地上:「現在別再折磨了,何必再拖延呢?」當克洛普斯托克從床邊站起,想要清理一下針頭時,弗蘭茨說:「您可別走。」這位朋友回答說:「我不會走的。」弗蘭茨以深沉的嗓音說:「可是我要走了。」 這裡摘錄克洛普斯托克6月4日從基爾林寫來的信中的一段,他那典型的匈牙利德語保持原樣。「可憐的朵拉,噢,我們大家都可憐。世界上還有誰像我們變得這麼可憐——她睡了一會兒,可就是在夢中她也不停地囁嚅著,只聽得明白:我親愛的,我親愛的,我的好人啊,你!……在她躺下時,我答應她,今天下午再到弗蘭茨那兒去。她就這樣躺下了。說到他,『他是那麼孤單,孤單極了,我們無事可幹卻坐在這裡,而讓他一個人在那裡,一個人在黑暗中,無遮無蓋。——噢,我的好人兒,我親愛的你。』就這樣翻來覆去。我們這裡的情景難以描繪,也沒有必要描繪。只有認識朵拉的人才會明白什麼是愛情。理解這一點的只有很少的人,而這樣更使折磨和痛苦加深。但您是的,對不對,您是的,您會理解的!……我們還完全不明白,我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清楚,而同時又昏暗了下去,揪心的痛楚。他還在我們這兒,所以我們尤其不明白。現在我們又要到他,到弗蘭茨那兒去了。他的臉是這麼呆板、威嚴、不可接近,他的精神是那麼純潔和威嚴。威嚴——一張國王的臉,出身于最高貴、最古老的家族。他的人的存在之溫柔消逝了,只有他無可比擬的精神仍然構成他呆板的珍貴的面孔。美得就像一尊古老的大理石胸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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