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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六章 宗教觀的發展

  無路可走性首先是疾病的產物,疾病則是來自心靈危機或通過這些危機災難性地得到了促進的。這場疾病成了獨立發揮作用的、製造損失、甚至毀滅一切的禍害,弗蘭茨最終為它的淫威所懾。—一弗蘭茨以英雄氣概、多半甚至以開朗的鎮定情緒承受痛苦。只有一次,在以後的年頭中,我聽到他抱怨病痛。我去看他時他剛發過高燒。他躺在床上,一說話臉便扭歪了:「在身體完全蜷縮成一團之前,時間是這麼久,通過這最後的、狹窄的洞往裡面塞滿了東西。」說話時他拔起拳頭,仿佛在手裡揉捏著一塊手帕似的。

  除了短暫的離開,弗蘭茨在屈勞一直待到1918年夏天。然後他回到布拉格,又作為官員工作了一段時間,但他把下午時間貢獻給了特洛亞(布拉格近郊一地)的果樹學研究所內的園藝勞動。我常到那裡去接他作長時間的散步。我們有兩個主要討論題目:戰爭、希伯萊語。學習,那時在文學事業中我也聽取他的意見。卡夫卡的一些品質是不可超越的:他的正義感,他對真理的愛,他樸素的從不曾有過絲毫裝腔作勢的真誠。「必須把自己限制在絕對掌握的領域內」是我保存下來的他那時的言論中的一句。這種觀點有時候當然會將他引導到一種境地,使他內向地痛苦地完全蜷縮起來。他想要脫離一切,最終也包括放棄與我的交往。

  1918年7月1日我記下了他的觀點:「農村對抗城市。但他還是感到在布拉格好過一些,因為在屈勞他荒度終日。在這裡他將希伯萊語和園藝視為生活的積極面。若將這些淨化保持,它們便顯示為『農村的』。而其他一切他想要脫離。」——「7月3日。因卡夫卡而徹夜難寐。感到我被遺棄了,但我尊重他的決定。從未有過任何陰影。他在一切人身上(包括對手)看到積極面,看到在什麼方面他們有道理,在什麼方面他們不得不然(比如漢斯·布呂厄爾),這種觀察方法經常給我安慰,給我根據。他相信一種純的意圖、一種事物工作決不會毫無意義,相信沒有任何好的東西會失敗——這種信賴成了我的支柱。」

  這段「悼詞」很快就得到了糾正:「不幾天後他到我這兒來了。然後常因他去索菲亞島,游泳場。也去特洛亞。」

  關於他當時生活和評判一切的嚴厲性,在下面一段信文中有所涉及。我向他轉達了一個女演員的請求,這位法蘭克福的女演員想要朗誦他的書的一些部分。他回答我(從屈勞):「我什麼也不會寄到法蘭克福去,我不覺得這是與我相關的事。倘若我寄去,便是出於虛榮,倘若不寄去,也是虛榮,但不僅僅是虛榮,要稍好一些。我可以寄去的篇章對我來說根本就是毫無價值的,我尊重的只是我寫下它們的瞬間。而現在有一個女演員,她滿可以找到影響力強得多的于她有利的素材,卻想要在一個晚上的一個瞬間突然從她正式或快或慢地陷入的毫無價值之物中升騰起來?這是毫無意義的努力。」

  但他並非對自己的所有文學作品,也並非老是評價得如此低下。他開始整理彙編小說集《鄉村醫生》。這一次他甚至積極爭取出版。這是下面幾行文字告訴我們的(同樣摘自由屈勞寫給我的信):「謝謝在沃爾夫那兒的周旋。自從我決心將這本書題獻給我父親之後,我很希望它馬上問世。並不寄希望於通過此舉能與父親調和,這種敵意的根在此處是拔不出去的,但我確實願意幹點什麼,即使並不是遷居巴勒斯坦,至少也是以手指在地圖上行駛一番。」

  從這幾行文字中可以看出,卡夫卡渴望著在家庭中獲得正確的地位,渴望同父親和解;這種渴望與融合是合乎自然規律的,(巴勒斯坦)人民道義上正確的生活方式之間強烈地顯現著一種聯繫。這幾個主題就是卡夫卡的基本問題(整個人類怎樣才有可能過上一種真正充實的生活?)的具體化;事實上,這些主題在他最後幾年中越來越強有力地貫穿著。

  我所強調的和我認為我對卡夫卡的闡述有別於其他闡述(比如紹普斯、維塔、斯圖姆普夫的闡述)的是這一事實:我認為積極的、熱愛生活的、充滿愛的、就真正充實的生活而含宗教性的因素是關鍵性的,而不是自我迷失、厭倦生活、絕望、「悲劇性地位」。

  我放在傳記前面的卡夫卡日記中的三段語錄清楚地表明瞭問題。請你們在讀下去之前把它們再讀一遍。沒有這幾個引導句子,依我看是永遠理解不了卡夫卡的宗教立場的。在這些句子和卡夫卡類似的話中存在著的充滿希望的思想是不能偷換抹殺的。只有超越這些積極的論點,才能認識到,應該將卡夫卡歸入「危機神學」的行列,這個神學的傾向性是:在上帝和人之間,在人與通過人的力量產生的善舉之間,橫亙著一條永遠不可能彌合的鴻溝。值得注意的是,在弗蘭茨給我的一封信中指出的恰恰是基克加德那些論點中的一條,即不是關於暈眩,而是闡述善的道義力量和發揮作用的可能性的段落。卡夫卡摘錄了基克加德的話(並冠以引言「下面這段話不是摘自猶太教典」,與我的信聯繫起來看意味著:它符合猶太教的觀察方式,儘管它不是源於教典,而是基克加德的話),他摘錄了後面這些偉大的句子:「一旦一個人到來,他帶有一些原始的素質,所以他不會說:應該原原本本接受這個世界……而他說的是:不管世界的原樣如何,我保持自己的一種固有的本性,而並不出於對世界的好感而想改變它:現在這句話被人聽到的一刹那,在整個存在中發生了變化。就像在童話中——一句話出口;施了魔法達數百年之久的宮殿便開啟了,一切生命又恢復了;存在同樣關注著一切。天使們有事可幹了,他們好奇地看著,那會變成什麼,因為這將使他們忙碌。另一方面:陰森可怕的魔鬼已閑坐了很久,吮吸著自己的手指,他們會跳起來,伸展四肢,因為(他們說)這裡有他們的名堂了等等。」我對卡夫卡著作中充滿希望、樂於行動的一面特別重視,也就是說,特別強調這一基本觀點:人有他自己理智、意志和道德認識的火花,並不完全是超自然力量手中的玩物。——這些力量追求的法則與他所追求的不同,他不懂這些力量,永遠不會懂,在它們面前他是失敗者,只能聽任慈悲或不慈悲的發落(古老的約伯問題),——在我強調這個基本觀點之時,在我強調卡夫卡那裡的人類自由見解時,我當然不會忘記,卡夫卡的這種見解只是像火花般閃現,而且在絕大多數句子中人的力量被規定得十分渺小,這一點在讀者眼裡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關於自由和希望的論點也存在著!而且在一個宗教思想者那裡只要找到這麼一個論點,奇怪的是,他的整個形象便發生了決定性的改變。我想說的僅此而已!對這些樂觀主義的世界觀的跡象切不可忽視,否則就無法正確地去讀卡夫卡。我認為,正是這些從可怕沉重的一生中無數的惡劣情緒和失敗裡面掙脫出來的柔弱的徵象,這些進行一場「不顧一切的一切而為善所作的鬥爭」的徵象構成了卡夫卡思想立場的核心、最佳之點和最本質的東西。正由於信仰的這些徵象是從一種極端的懷疑中掙脫出來的,經最後的檢驗澄清,就其真實性而言非常有價值,非常強烈。「人不能沒有一種對自身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的持久的信念而生活,」卡夫卡說。他還補充:「自然無論是不可摧毀的東西還是信念都可能會長時期地潛藏不露。」這句修改了通常的有神論的補充句子非常重要:「這種潛藏的一種表達可能性是對一個人格化的神的信仰。」——可以說,懷疑和信仰不可能比這個警句結合得更緊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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