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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從某種角度看,在以後,在最終分手之後,弗蘭茨始終將F.視為理想形象。1921年,當我告訴他我在柏林作了報告的消息後,他從一個療養院裡給我的來信中還這麼說:「F.沒有聽你的講座嗎?——到了柏林,卻未見到F,我私下認為是不對的,雖然若是我自己當然也會這樣做的。我對F.的愛情尤如一個不幸的統帥與一座城市的關係,他佔領不了它,但它卻因此而成為某種偉大的東西——兩個孩子的幸福的母親。」(參見《鄉村婚事》252頁)「我愛一個姑娘,她也愛我,但我卻不得不離開她……」等等)。

  卡夫卡竭力將同F.的婚姻聯盟從自身和抗拒的狀態中掙脫出來,這成了他五年中生活的主旋律,他的創造性勞動和他宗教觀上不平靜的思索的鞭策力。在這段時間裡他讀了許多斯特林堡的著作。此外還讀《聖經》、陽思妥耶夫斯基、帕斯卡爾、赫爾岑和克羅泡特金。他對赫爾岑的《倫敦之霧》評論道:「全然不知所述何事,但那整個不熟悉的人顯現了出來,堅決的、自我折磨的、自我控制的而又是消逝著的。」韋爾弗給他讀詩,以及一個叫《艾斯特,波斯皇后》的劇本片斷。他活躍地參加朋友們積極的努力,比如參加菲利克斯·威爾奇教的課;他總是給予鼓勵、讚揚、評論、推動,不讓任何人(他自己除外)陷入絕望之中,他對我為加利齊恩流亡孩子們開辦的學校中的工作感興趣,經常來聽我的課,同我的一個女學生的家庭交了朋友。他還和這家的大女兒之間以最溫柔的方式產生了好感。他也參加東西方猶太人之間的辯論晚會(默默的,觀察的)。那時我同一個信神秘教的朋友格奧格·朗格經常到一位神奇的拉比那兒去,這個拉比是從加利齊恩流亡來的,在布拉格外城區齊茨科住在一間昏暗的、不舒服的、擠了許多人的房間裡。這種特殊的生活狀況使我得以瞭解一種宗教的夢幻環境。值得注意的是,當我一次去安息日結束前的「第三餐」把弗蘭茨帶去時,聽著他們的低聲細語和沙西笛派聖歌,他應該說是相當平靜的。一個古老民族的古老的聲音顯然使他感動,但他在歸途中卻說:「仔細看就像在一個非洲原始部族中。極端的迷信。」這段話中不存在傷害性的攻擊,但是反映了他清醒的抗拒。我很理解他:弗蘭茨有他自己個人的神秘學說,他因而不能接受他人沿襲習俗的宗教禮儀。他多半獨自一人,也愛獨自一人。柯台克公園地被他認為是「布拉格最美的地方」,他在獨自散步時老是走到那裡去。「鳥兒鳴囀,宮殿和裡面的畫廊,古老的樹,披掛著上一年的樹葉,半暗半明。」

  他為了脫離家庭的魔力場,孑身自立,也進行了一些積極的嘗試。有一段時間他不住在父母那兒,而在自己的一個房間裡,他一開始在畢萊克街(1915年2月),後來又在德羅哈的朗根街上「金梭子魚」樓房內租了一個房間。在「金梭子魚」內,他於1915年4月給我朗讀了《訴訟》第五和第六章,使我陷入難以言傳的喜悅中,令我產生深深的欽佩。二月間他寫下了「狗的故事」(也許叫《一條狗的研究》吧?據我估計,這無論如何不會是他的最後一篇短篇小說)。他在日記中對這個作品的評價非常嚴厲:「現在讀了開頭部分。它是醜陋的,引起頭疼。儘管有其真實性,卻又是邪惡的、死板的、機械的,是在一片沙灘上苟延殘喘的一條魚,我很早就寫《布瓦爾和塔庫歇》了。假如我不能將這兩種因素(最鮮明地表現在《司爐》和《在流刑營》中)結合為一體,我就完了。但是這種結合的前景存在嗎?」這裡的兩個因素顯然是指他作品中充滿希望的現實主義特徵和嚴肅的想像特徵。

  弗蘭茨與他的妹妹經維也納、布達佩斯到納一吉米哈利,此行目的地已近前線。他們是去看望入了伍的妹夫。然後弗蘭茨接受了服役檢查,但由於身為一個國家必需的機構的公務員而免服兵役。後來在他找不到擺脫心理困惑的出路時,他申請取消這次獲免,打算入伍。他的得病使這個計劃受挫。

  馮塔納獎金的頒發(1915年10月)是這些苦惱中短暫的安慰,被他懷著一定的滿意心情所接受。假如我沒有搞錯,事情是這麼發生的:本來是施台恩海姆得到了這筆獎金,但他把這個獎轉讓給了1913年出版的中篇小說《司爐》的「青年作家。」——微弱的安慰。那時他的日記中有狂野的鋼筆畫、不斷出現關於失眠和頭疼的訴苦。開始了對原罪的深思,出現了以下這類話:「上帝對人類家庭的憤怒」,「只有舊約在看世界——關於舊約已無話可說。」「帶我走,帶我走,愚蠢和痛苦的交織。」此外還有那些片斷,我將這些片斷重新組合,寫了「在陰鬱的思想中敲響了鐘聲」一詩。他譴責自己(在與F.對立的態度中)具有「官吏們柔弱、儉省、優柔寡斷、斤斤計較、預防在先的弊病」。又有一次這麼說:「官吏精神、幼稚性、為父親所摧折了的意志。」「改善它,為之工作,這本是舉手之勞。這就是說,別愛惜自己(再說這樣做的代價是付出你確實喜愛的F.的人生),因為愛惜是不可能的,形似的愛惜今天幾乎毀滅了你。這種愛惜不僅與F.、婚姻、孩子、責任等等有關,而且也關係到你蹲踞其中的機關。」從他的痛苦中產生了祈禱:「寬恕我,我的罪孽遍及我的本質的所有角落。但我也有並非完全可鄙的素質,有小小的脆弱的能力,我的盲目的本質卻摧殘著、侵蝕著它們,現在我快完了,而恰恰是在外表上一切都將轉向對我有利的時刻。別把我推到失敗者的行列中去。」

  不容置疑,在弗蘭茨不幸的訂婚波折上和不幸的職業問題上有兩種原因並存:形而上的和經濟上的考慮。關於後者,不可忽視的是:如果弗蘭茨不接受父母的資助(出於他的自尊心),而又不願強姦他的文學天才的話,他的經濟情況確實將十分不利。也許應該有一種社會和國家制度,能給這樣獨特的小說人才、創作天才以完全自由的天地,任其馳騁,而不必讓他陷身於修飾文件的泥淖,不必讓他在盼望結婚的同時,為與之相關聯的對妻子和孩子的責任的擔憂而面臨一片空白,面臨絕望。「你屬￿我」,有一次他對F.這麼寫道(根據日記中對該館的抄錄),「我把你劃歸於我,我不能相信,在任何一篇童話中人們像我為你一樣對任何一個女人做出過更為絕望的鬥爭。」當然,即使在一個理想的社會制度中,卡夫卡的日子也是不那麼好過的;在那裡,他的苦惱的先驗的、性愛的根子,這無法消除的不幸,將會更加突出。可是在他的心靈中,相應的反抗力量也會生成。不管怎麼說,由於我們的社會集團一時還只是很低程度地組合起來,他的反抗失敗了。這類抵抗是可以消除的,因此先驗意義上的偉大鬥爭根本沒有在理所當然的所在得以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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