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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四章 至《觀察》出版前

  為期兩周或三周的短期夏休使我們得以從辦公室工作的拘禁中解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幾次休假對我們具有雙重意義。幾天內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開懷敞心地面向世界,面向新的人——我們懷著不可摧折的青春力量來享受這一幸福。我們一起旅遊,幾個月前我們便盼望著這個日子,細心地做著準備,我們常為自己的細心而歡笑,然而它像一道陽光照射在我們灰暗的工作日上。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一生中我從未再像同卡夫卡一起度過的旅行周中那麼心境手和地愉快過。一切憂愁煩惱、鬱悶不樂全被我們留在了布拉格。我們變成了快樂的孩子,我們會想出最奇怪、最美的幽默話語——生活在卡夫卡身邊,直接享受他活躍地冒出來的思想確是一大樂事(連他的憂鬱也是奇想聯翩、內蘊妙趣的)。

  除了那些大的共同的夏季旅遊外,一年到頭還有許多夫布拉格近郊遠途的漫遊。在有些夏天,我們每個星期天都來一番長途徒步跋涉,在復活節和聖靈降臨節我們一去二三天,平時我們也經常於星期六下午便離開了城市。大多數場合,菲利克斯·威爾奇是我們這個旅行團中的第三個人。我們一天內(我的日記中除了用「美不勝收」這一形容語外,還有這樣的記載)步行七至八個小時,這是我們的體育活動。還有在河流和小溪中沐浴。我們游泳,我們在陽光中一曬幾小時,我們的身體得到鍛煉。有一次,年輕的弗蘭茨·韋爾弗(那時還是中學生)也跟我們一起去塞諾拉普,參加了我們不拘形跡的在大自然中的生活。那次他曬得皮焦肉烤。他在薩查瓦蘆葦叢生的岸邊給我們朗讀了他的詩歌,令我們激動不已。卡夫卡在許多信中對此類野遊提出過別出心裁的建議,現援引其中的一封:「親愛的馬克斯,你不要忙著花錢寄信告訴我你不能於六點零五分到達弗蘭茨·約瑟夫車站,因為你必須到達,我們乘坐的前往伏蘭的火車六點零五分準時開。七點三刻我們將邁出前往達烏勒的第一步,十點在雷德勒那兒吃個辣椒,十二點在施台柯維奇吃午飯,二點到三點一刻我們穿過樹林到達急流邊,乘著急流四處逛逛。七點坐蒸汽船回布拉格。不用考慮什麼,只管於五點三刻到火車站——此外你不妨寫個管郵明信片來,告訴一下你是否想去多布裡柯維茨或其他地方。」我們在布拉格游泳場所的地板上不知度過了多少美妙的時辰,還有在莫爾道河上泛舟,以高超的技藝攀登河上的水壩。在我們長篇小說《斯蒂凡·羅特》中可以讀到這些經歷的反照。我佩服弗蘭茨游泳和划船的技術,他駕駛一艘名為「飲靈號」的船尤其精明。他總是比我靈活、勇敢,在他人處於驚心動魄的處境時,他以奇特的方式聽之任之,報以近乎殘忍的微笑(這微笑的意思大體上是:「自己想辦法吧」)。我是多麼喜愛這種微笑啊,其中包含著多少信任和鼓勵!我感到,弗蘭茨在發明新的體育種類中主意是層出不窮的。這裡也表現出他的人格,為此他也是全力以赴的(如同對待一切事情那樣)。

  第一次共同的夏日旅行開始於1909年9月《日,目的地是利瓦。卡夫卡、我的哥哥奧托和我在波納勒街下方的「巴格尼·德拉·瑪多尼娜」小游泳場度過的是最為悠閒的時辰——當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重游利瓦時,我再也看不到那些可愛的、陽光照耀的灰色木板,再也見不到閃閃發亮的蜥踢在連接那車來車往塵土飛揚的街道與水流清冷的幽靜環境的園中小徑上爬行了。這座位於峭壁下的難以忘懷的、樸實無華的遊樂場,我在你的湖灣中為你、也為我們的幸福經歷發出了訃告——我們在這裡曾享受著寧靜、享受著南方古典的簡樸。它再也沒有向我們顯示過這樣可愛、這樣高貴的面貌。卡夫卡後來也曾再度蒞臨利瓦,但卻是獨自一人,那是在他第一次戀愛受挫之後(1913年),他住在湖的另一邊的哈同根療養院。

  1909年我們三人境況都還很好。關於與我們一樣在這個游泳場住過的作家和大自然的崇拜者達拉哥的討論也不曾破壞我們舒適的心境。我那實際生活中比我能幹的哥哥的旅行經驗幫助我們克服了一些困難,卡夫卡對他很欽佩。可以說是我的哥哥為我們「發現了」利瓦,一年前他已經來過,他領著我們取道最方便的路去觀賞一切美的和令人感興趣的地方。一張相片照的是我們的弗蘭茨在托布利諾城堡的拱廊下,另一張照的是我的哥哥蹲在一塊大理石板上,周圍是湖岸荒野的綠色。報紙上一條消息擠入了瑪多尼娜療養地的田園夢(當然,我們那時只能讀利瓦的意大利語地方報),在佈雷齊亞將舉行飛行集會。——我們從未見過飛機,我們非常興奮地決定,儘管現金緊張,還是要到佈雷齊亞去。卡夫卡尤其積極推動此次旅行——在此可以再次強調指出,那種認為卡夫卡蝸居在一個象牙之塔內,一個遠離生活的幻想世界中的觀點,那種將他想像成一個僅僅為宗教觀念所籠罩的隱士的觀點是多麼錯誤。全然相反,他對一切新的、有關時事的、技術上的事物都感興趣,比如對電影業的興起他就很感興趣。他從不清高地超然物外,即使對現代發展的濫用或弊病他也懷著耐心和不竭的好奇心追根溯源,保持著對人類的本質的希望,從來不懷著自大的「優越感」,從來不以斯蒂凡·格奧爾格那種態度拒絕與下層組織的世界接觸。只有那些不正直、不道德的事物對他才沒有吸引力。他有著了不起的天賦,會自然而然地對之感到厭煩。比如,我從來不曾說動他,多讀些卡薩諾瓦(我當時對之可能估計過高,但我今日仍覺得他是重要的、十分值得一讀的作家),不要光讀關於他逃出鉛皮屋頂監獄的描寫。——佈雷齊亞人山人海。由於我們必須非常節省,我們只能在一個像是強盜窩的房間裡住宿,房間的地板中央(今天我還常問自己是否記錯了)有一個圓形的洞,從洞裡可以看到下面的酒館。我們相信,斯巴拉伏契勒隨時都可能走進來。可是第二天在飛機轟鳴聲聲的陽光之下,那惡夢般的夜晚在我們的笑聲中煙消雲散。歸途中,我們在德申劄諾過夜;在那裡幾百幅聖像下潛伏著的無數臭蟲自然將我們驅趕到了大街上,於是我們在湖堤上的長凳上受凍直到天明。我們那時就是這樣旅行的,對豪華的賓館我們一無所知,但卻無憂無慮、快樂興奮。那個時代具有很大的優點。利瓦是奧地利的,佈雷齊亞屬意大利——有時會聽到關係緊張的消息,社會上傳說在利瓦那兒的布裡奧納山中有地下防禦工事——但是誰都不當一回事,戰爭是個不現實的概念,一如《智者的石頭》,當我們旅途中越過邊境時,幾乎沒有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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