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一九


  11.

  最親愛的馬克斯,你瞧,這樣所有我喜歡的人都會生我的氣,只有那個反正不喜歡我的人除外。我昨天的生活描述很簡單。我在那裡一直到十點,然而在酒吧一直到一點,四點你們的音樂也許已經開始了,這時我還聽見敲擊聲呢。父親和母親不太舒服,祖父病了,大夥兒在飯廳裡吃飯,一家人擁在我的房間裡,就像擠在一輛吉普賽人的大車裡。今天下午我必須到辦公室去。我沒有向鮑姆道歉的勇氣。別拋棄我。你的弗蘭茨。

  12.

  瞧你的記性,親愛的馬克斯!我記得清清楚楚。星期天夜在你的家門口,我搖搖頭說:星期二我要到這裡和那裡去。你說:星期三來吧。我:我會很累的,再說我想到Pr那裡去。你:那麼星期四來。好的。星期四我到你這兒來了。而且就我的狀態而言,即使是合情合理的責備也會使我感到太厲害。你的弗蘭茨。

  13.

  親愛的馬克斯,你不在家裡算你走運,於是你避開了你本來想惠予我的幾件美事。算我走運,這樣我可以更輕鬆、更堅決地請求你原諒我,並為我求得世界的寬恕,假如明天我九點左右才能到鮑姆那兒去的話。我們這兒來了一些什麼親戚。此外,星期一五點我到你那裡走一會兒,假如會影響你的工作,你便拒絕吧。你的弗蘭茨。

  14.

  親愛的馬克斯,你知道,我有個工作位置,而新的一年開始了,假設我的煩惱至今是用腳走路的,那麼現在它相應地用手在走了。我很希望兩點半在環城路的瑪麗亞塑像那兒與你見面,準時來好嗎,盡可能。你的弗蘭茨·K。

  15.

  親愛的馬克斯,寫在街上,我們現在將總是這麼寫,因

  為路人的碰撞會賦予文字以活力。

  面前是保拉·K的照片。昨天我幾次看到活生生的她。

  她同一個穿著打褶襇的褲子的年輕男人在一起,站了一會

  兒,然後面色蒼白地朝希伯納街那邊走了一會兒。僅為了

  抓住點特徵:她嘴裡的牙齒處於混亂狀態,只在右頰有個

  酒窩,臉皮皺紋縱橫,覆蓋層是灰土,根本不是脂粉;這

  皮膚白天顯然在休息。——我星期四米。給我快樂,多多

  工作。弗蘭茨。

  這是些書面的偶發性表達,而正是這偶發性具有天才的閃光,使之清晰地顯示,若要以卡夫卡的口頭表達來補充書面,那是漂在無邊無涯的汪洋大海上了。——不過舉起個例子卻不妨,——當他一天下午到我家來時(我那時還同父母住在一處),他進來時驚醒了在沙發上睡覺的我父親,他沒有道歉,而是仿佛讓人靜靜地舉著胳膊,邊輕輕地踏著腳尖穿過房間,邊以極其溫柔的語氣說:「請您把我看成一個夢。」有一次他同我的女友一起去參觀柏林水族館。他對接受光照的玻璃箱中的魚說(這是她後來深為震驚地告訴我的):「現在我可以平靜地看著你們了,我再也不吃你們了。」那時候是他成為嚴格的素食者的時候。——假如不是聽卡夫卡親口說這些話,很難設想這是那麼脫口而出、毫無矯揉造作、毫無激情(激情對他來說幾乎完全陌生)地說出來的。關於素食,我在我的筆記中還找到卡夫卡的另一句話。他把素食者與最早的基督教徒相提並論,到處受迫害、遭嘲笑,窩在肮髒的館子裡。「在底下的群眾中擴散著。就其本質而言應該屬￿最高貴最優秀的人們的東西。」在卡夫卡在世時我寫下的這同一個記錄中還有:「見神論僅僅是文學的替代品」(按照我們那時的說話習慣,這裡的文學是指名副其實的文學創作,這觀點與福樓拜相合)。——「保險業相當於那些相信不祥可通過一切手段加以制止的原始居民的宗教信仰。」——「卡爾·克勞斯把猶太作家們鎖人他的地獄,嚴密監視,嚴加管制。只是他忘了,他也同樣屬￿這個地獄。」他將他「最美的夢」講給我聽,他「坐在一葉小舟上飛過一條乾涸的河床。」——關於他的頭疼——太陽穴一種可怕的緊張,他說:「這種感覺像是有一塊薄玻璃在那裡碎裂。」——「一個冬日同我在什萊森散步時,他說到那微微掛著雪花的針葉樹:它們頭疼的時間還沒有我長。」那時他黝黑的頭髮沿著太陽穴發白了——他寫了個劇本——好像《守墓人》,我們很想聽他朗誦,他卻對之發表議論:「這個劇本唯一不淺薄的地方是,我不朗讀它。」(摘自奧斯卡·鮑姆《回憶弗蘭茨·卡夫卡》,載《維提柯》1929年第三期);1911年初我記道:卡夫卡星期天愛進行寂寞的散步,沒有目標,沒有思想。他說:「我每天盼望著離開地球。」「我什麼都不缺,只缺我自己。」他完全不進行工作。下午他或是睡覺,或是去工藝品博物館看雜誌。在社交場合他開朗、風趣,作為評論家,他的見解深刻,出類技萃,在談話中同樣如此完全可以並且應該把他的所有言論記錄下來。當問到他的悲哀情緒根源何在以及他為什麼不寫時,他說:「我有千千萬萬錯誤的感覺,可怕的感覺——正確的感覺出不來——或者只是飄出一些碎片,微不足道。」我反駁道,寫作時有時要經過開頭那沒有價值的思路,直至逼近那埋在下面的高尚的思想。他說:「這對你適用,對我不適用——這就等於讓那些錯誤的感覺占上風。」1920年2月28日,我記下了另一次談話。他說:「我們是上帝頭腦中湧現的虛無主義思想。」我相應地引證諾斯替教關於世界的惡創造者德米烏爾根關於世界是上帝的原罪的學說。「不對,」卡夫卡說,「我相信,我們不是上帝急劇的墮落,而是他的一次惡劣情緒,一個糟糕的日子。」「那就是說在我們的世界之外存在著希望碑?」他微笑著:「許多希望——對上帝——無限多的希望——,但不是對於我們。」

  卡夫卡並非僅僅在談到這樣的大題目時才顯示出傑出的形象表達力,而是始終如此,從不中斷——這正是他的獨特之處。他的格言中令我們感到奇特之處,對他來說是自然的,舍此它沒有別的生活和思想形式。他根本不能換一種方式來說話和寫作。它是自然產物,甚至有時在他的妹妹們的表達方法中也有所表現。最具他的個性的是那些夢幻般詩意濃郁的、悖謬性風趣橫生的措辭。他這樣半譽半譏地說到他辦公室的一個同事:「他不能從長長的工作時間中有所收益。」接著沉思地說,「不過也許可以促使他這麼做。」當我們滔滔不絕地又談論了一個夜晚,天快亮時才回家去時,聽到了蘇醒的城市生活的最早的噪聲(牛奶車等等),他傾聽著說:「大城市的蟋蟀!」當他有一次需要佔用我一點時間,讓我幫個忙時,他說:「原諒我,因為我不原諒自己。」他最後說的話中有一句也表示出這種悖謬的特徵。當治療他的克羅善斯托克大夫不願給他注射嗎啡時,他對他說:「請您殺死我吧,否則您就是殺人犯。」關於報告肺結核產生的第一次大吐血,他說的是(他把這個疾病說成是擺脫當時的困境——指計劃中的婚姻——的是合乎心意的出路):「我的腦袋和我的肺背著我商量好了。」……

  儘管列舉的這些事例把事情說得如此清楚,卻不足以充分地道出卡夫卡人格的全部實質。他周身散發出的最根本的素質不是其才智橫溢,而是成為才智基礎的深深的自信,是運動的安閒。我願意再度求助於我的《戈爾塔》,摘錄如下:「在他身邊的人會直接感覺到,偉大的終將被證實為偉大,即使一切現象都在唱反調;會感覺到,世界高貴的核心將不會永遠被所有弊病觸犯,不會永遠被人濫用。他沒有說這話,很少說到類似的意思,而且也只是猶豫不決地通過一閃即逝的、聽上去常是開玩笑似的形象來表達。然而他的所有舉止,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動作,哪怕人們只是觀察著他怎麼梳理他的頭髮,一舉一動都仿佛不言而喻地象徵著對一種正確的、巧妙的、純潔的、不可逆轉的生活方式的堅定信念。它存在著。困難的只是——找到它,到達它的身邊。否認這種巨大的困難是他決不會幹的。相反,他比所有的人都更密切地注視著世界上模糊不清的、滑稽可笑的事物。他明白,每邁出一步,都難免糾纏捲入,難免磕磕絆絆。然而他相信內在的優越素質會成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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