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一四


  他在人們普遍瞧不上眼的人身上往往會看到一些值得欽佩的特徵。可以說,他從來未對任何一個人喪失信心。而在他自己所佩服的偉大人物身上會找到可笑的小節。但是在他指出這些可笑的個別細節時,字裡行間找不到一點輕蔑意味,卻只有輕輕的哭泣和歎息,或者認定某種超出凡人思維能力的不可理解的事物。他對歌德和福樓拜的喜愛在我接近他的二十二年中始終不渝。對有些作家(如黑貝爾、格利爾帕策)卡夫卡喜愛他們的日記勝過他們的作品,至少我有這麼一種感覺。對偉大人物的不敬言語我從來沒有從他口中聽到過,從來沒有聽到過他使用血氣方剛的、激動青少年感情的輕蔑口吻,而這是今日十分受人偏愛的一種虛張聲勢的方法。依此看來完全可以斷言,卡夫卡對人的「等級制度」有著清醒的認識。不過他同樣知道,無論是神聖的還是邪惡的火花都能夠輕而易舉地逾越這類等級劃分的柵欄。由於他過於認真,以致他難於簡化世界的圖像,以致他懷著狂熱的認識欲追蹤著這些「逾越」。

  他的準確性從來都不是某種難以見人的膽怯的產物,也不像左拉的準確性那樣拘泥於細節,這完全是一種特殊的天才的準確性,其固執首先令人驚訝。有如走上了一條在此之前不為人知的通道,出人意料,然後沿著這條道路一直正確地下去——其正確性卻是人們有目可睹的。這不是任性,這確實是一條自然而然的道路。《訴訟》的每一個章節,以及另外那兩部長篇小說《城堡》和《美國》,那些殘缺不全的中短篇小說都證實了卡夫卡創作天才的這個不可思議的特點)。

  他從來不向讀者指出:看啊,這是一條好路,——甚至也不說:這也是一條路。——他只是精力充沛地邁著步子向前走,實實在在,不下哲學定義(因為他的思想正如那些美妙的日記所呈示的,多半以形象的圖像來顯示),僅僅寫下一路上對景觀的不斷變幻作出的細節觀察。

  卡夫卡的本質和寫作中的奇特性是表面現象。我必須說:誰覺得卡夫卡奇特而又別具吸引力,他就還沒有理解他,也許還處於理解他的初級階段。卡夫卡懷著強烈的愛和準確精神摸索著細小的、不起眼的事物的根源,正因為如此,人們迄今未曾察覺的事物顯現出來,顯得奇特,卻又無一不是真實。他對某一種道德職責、某種身體狀況,一次旅行,一件藝術品,一個政治運動的觀念從來就不是古怪的,而是非常準確、尖銳、正確,因此與日常的空話不同,也許也是因此而常常(但不是始終)與人們稱之為「實踐」的概念格格不入。

  與卡夫卡形成鮮明對照的莫過於巴爾紮克那編造的準確性,巴爾紮克的誇張言詞和一概而論手法後者可舉例如:「她以輕盈的腳步走著,這是每個巴黎女人在上午十點到十點一刻之間的那種腳步」人

  指出卡夫卡對巴爾紮克的許多地方持景仰態度是多餘的(對於每一個從當中插進來讀到上面這段話的人都是多餘的)。排除種種技節不論,他從不忘記那偉大的構思線,那生命的活力。有一次卡夫卡說:「巴爾紮克的手杖上寫著:我在摧毀一切障礙;而我的手杖上寧可寫的是: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

  在此可以列舉出關於卡夫卡弱點的一長串說道來,然而這些又全都是悲劇性地從他的優點中蹦出來的。通過指出「準確性」這個特點我僅僅指出了他的本質中的一個方面。就此可以解釋再解釋(人們會這麼幹的),但是不會有結局。這就像永遠沿著一道沒有門的牆走動,始終進不了院子之內。當然這種無休止的、徒勞的解釋也能描繪出其人品的一定的輪廓,似乎也能描繪出其人品的力量、分量和漫無頭緒。順便提一下,這也正是卡夫卡描寫他的人物形象的方法:不將他們解釋透徹。

  我今天自然已不能仔細區分,我對卡夫卡的看法是怎樣在歲月的流逝中建立起來和完善起來的,無法區分什麼是一開始就有的,什麼是漸漸成熟的。我知道的僅僅是我們的關係在開始時進展十分緩慢,過了若干年,我們才完全信賴。

  我們關係的開端是,我們決定不讓中學裡學過的希臘語知識生銹。我們一起讀柏拉圖的《普拉塔高勒斯》,參考譯文,借助我們的學生詞典,常常十分吃力。那時柏拉圖在我心中還未達到很久以後才達到的那種地位(這是在卡夫卡死後很久),當時我們喜歡的自然首先是關於詭辯家們的五彩繽紛的、滑稽逗樂的描寫,是那種柏拉圖一蘇格拉底式諷刺。假如說讀柏拉圖是我發起的(因為我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分別受到這顆偉大的星星的吸引),那麼使我對福樓拜產生關注應該歸功於卡夫卡。我從他那兒接受了這一強烈的愛。我們讀原文的《情感教育》、《聖·安東的誘惑》。由於我們每週只能找到一兩次時間來進行這些學習,這一共同活動進行了好幾年,而時間總是給我們提供新的材料。大多數時候閱讀都在卡夫卡父母住房(蔡特納街)內他的小房間裡進行,有時候也在我這裡。卡夫卡的寫字臺上方懸掛著漢斯·托瑪《犁田者》——畫的複製品,畫幅頗不小。這面牆的旁邊是一小塊古代浮雕的石膏複製品,已經發黃,上面是一個揮舞著一塊肉、即一條牛腿的女祭司,衣服上精細的皺褶在這無頭形象旁起舞。我的目光不知多少次掠過這些東西,所以我現在閉上眼睛就能清楚地看見它們。我在我的長篇小說《愛的魔力王國》中對此作過描寫,小說中卡夫卡作為理查德·加爾塔出現,同樣是那種簡單的,幾乎光禿禿的房間陳設,給人以臨時棲身的印象。「整個說來並非不直居住,但對於那些追求通常的裝飾、豪華的住宿環境的人來說是不太舒服的。」這樣的相互簡單的陳設在弗蘭茨所有布拉格住處是無例外:床、櫥、那深褐色的、幾近黑色的又舊又小的寫字臺,桌上沒有多少書,卻亂堆亂放著許多本子。最後居住的那個房間(在尼克拉斯大街)有第二個出口處,穿過廚房和浴室,卡夫卡多半走這條道進出。他不曾與家庭隔絕,這一點當然緩衝著不斷啃齧他內心的衝突。在後來的年頭中,他通過在陌生的環境中租一間自己的房間試圖擺脫非獨立性的魔力圈(而普魯斯特直至壽終始終住在他童年時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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