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


  絕對誠實是他的品質中最主要的特點之一。另一個特點是他那精益求精到令人難以想像程度的認真。Conscienta。rPu-losa。這表現在一切道德問題上,即使是一件不公正的事的最淡的陰影,他也絕不會視而不見。這會一下子就令人想起猶太聖典中所載的辯論,這種思維方法簡直就像是他先天就有的;而實際上他是在很久以後才開始讀聖典的。他的許多作品有著這個特徵,比如「匆匆路過者」(短篇小說集第39頁),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人跟著另一個人跑,但卻並非追蹤,討論了導致這一現象的種種可能性;再比如《訴訟》中描述對「在法的門前」這個故事作出種種解釋的偉大場面。有時弗蘭茨不能消除自己的顧忌,擔心會做錯什麼事;另一方面,他欽佩一切決斷,尤其對他人結婚的決斷欽佩得流於誇張。然而就他個人而言,他是勇敢的,騎馬、游泳、划船都很出色。所以說他的認真精神並非產生于諸如膽小這樣的原因,而來源於一種強化了的責任感。我還記得一個晚上同他一起出門的事,那是在意大利剛剛對土耳其宣戰之後。我們在劇院裡,弗蘭茨反常地煩躁不安。休息時他突然說:「現在意大利的裝甲戰艦停靠在沒有防衛的海岸旁了。」這時他臉上浮現著悲哀的笑容——今日人類的現狀在他眼中是前景暗淡,無可救藥的。可是在這深深的悲觀主義之外,絕不可忽略他對一切健康的、成長的事物之喜悅心情,不可忽略他對一切改革的興趣,比如自然療法、現代教育方面,如蒙特索裡體系。對於那些愛「夜的一面」和頹廢的作者們他從未產生過絲毫興趣。強大的力量吸引著他對生活作出簡單的、積極的安排。他最喜愛的書中包括斯蒂夫特的《季夏》和赫貝爾的《小寶盒》。他的內心奇異的混合著絕望和建設意志,二者在他心中並不互相抵觸,而且上升為複雜到了極點的綜合物。

  藝術上與他的認真細緻精神相對應的是他的描寫的詳盡性。這一點在他每一個作品中都可讀到。他愛細節。在他的影響下,我寫了一部充滿細節的、篇幅宏大的、描寫性的長篇小說,題為《千萬種享受》,有時弗蘭茨和我將它命名為《幸福的人們》。每當我給他朗讀剛寫好的一章,弗蘭茨總是欣喜萬分,催我繼續寫下去(1909年)。我完成了這本書,但僅在一家雜誌上發表了其中一章(《沉醉在書籍中》——描寫的是大學圖書館),因為我覺得這整本書十分怪異可怕(卡夫卡強烈地反對)。卡夫卡對徹底性的偏愛、他那鋪得很開的描述也十分典型地反映在他的生活中。他經常遲到——但不是由於時間觀念差,而是因為在此之前他覺得需要吸仔細地完成另一件事。不存在不重要的事情,不存在他僅僅「做完便完」的事。正如他不願委屈任何人一樣,他也不願委屈日常所遇的任何事情,任何活動。所以人們在他身邊會強烈地感覺到:世上根本沒有平凡的和普通的事物。關於聖人和宗教創始人,流傳著關於與此相似的作用力的傳說——與卡夫卡的接觸使我相信,這類傳說是基於真實的感受之上的。

  神聖的範疇(而不是諸如文學這樣的範疇)是唯一可據以正確地觀察卡夫卡的生活和創作的範疇。然而這並不等於說,他是一個完美的聖人——這種說法在他自己的眼中也是完全錯誤,甚至褻瀆神靈的。在這個問題上甚至要求觀察者每走一步也要小心翼翼,因為這是在人類最邊緣處的懸崖邊走路,可是即使懷著這種謹慎之心,依然可以從許多跡象中推論,弗蘭茨·卡夫卡正走在通往這最後目的地的道路上。他從不以微不足道的尺度來衡量自己,總是面對人類存在的最後目的;通過這一點,才能解釋他那尖銳得令人震驚的自我批評,才能解釋他那給人以超自然感覺(卻又是那麼自然)的謙虛退讓,這同時也是他不太願意發表自己作品的主因之一。

  使他歸入神聖範疇的一個特點便是他的信仰。他信仰一個公正的世界,信仰「不可摧毀的」,他的許多箴言都提到過這點。要不斷地認識這個真實的世界,我們太弱小了。然而這個世界存在著。真理隨處可見。它穿過所謂「現實」的人們注視著一切。這就是為什麼卡夫卡對每一個細節對現實的每一個細小皺褶都深感興趣的原因之所在。在日記中可以讀到數頁之長的記載,關於尋常人的長相、面容和其他特徵,關於火車上對面坐著的旅人、路過身邊的行人。同這種興趣密切相連的是一種貫穿始終的譏諷。甚至卡夫卡作品中最酷烈的場面(《在流刑營》、《鞭撻者》)也處於審視的興趣和溫和的嘲諷這幽默雙重光的交叉照射之下。幽默是卡夫卡創作(和生活)中的一個關鍵成分,它透過現實的網眼指向更高的實質。他從未以公式化的或粗俗做作的語言來表達這個實質,但是他對這個實質的信仰體現在他的一切舉動中,使他內心深處得以安寧;儘管他力圖給自己和他人留下極不安寧的印象,他卻在自身四周散播著一種甜美的自信、安全感,這是我在別的地方很少感覺得到的。

  在他接觸的一切機會中,卡夫卡總是尋找著來自真理的世界的重要信息。因此他是最出色的聽眾,最出色的提問人,最出色的讀者和評論者。那些人們稱為「水平」、「文學標誌」、「聲望差距」的東西與他的觀察方法相距何止千萬裡。他處處碰到重要的東西。他會為副刊中的一句成語而著迷,他激情洋溢地演出隨意一位作家(往往是人們輕蔑地稱為偽藝術作家的人)的長篇小說中的生活氣息和愉快場面。我還記得,那時我們一起住在什萊森的施圖德爾公寓,他從公寓圖書館中借來一本奧內特的長篇小說,非常激動地給我朗誦一段對話,他讚賞其無拘無束的活力。一齣歌劇、一部尋常的電影中的細節能催他淚下,這些細節有的是確實成功的,有的是奇跡般地(繆斯將劣等作家的筆推開,自己動手寫了幾行)化為出色的有機的形象的。他是一個徹底獨立的發現者,絲毫不受文學史上固定等級劃分的束縛。

  他以一視同仁的態度評論人,評論生活關系。他既沒有附和流行觀點的先入為主,也沒有非得與流行觀點唱反調不可的先入為主。最可喜的是;他的見解完全是非悖論的,甚至是反悖論的。他的論斷含有某種非常簡單、實用、觸手可摸的素質,簡便而可靠,儘管他作出論斷時是小心謹慎的,並十分願意、簡直狂熱地願意承認自己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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