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


  我們第一次見面之處是「德語大學生閱讀演講廳」(這個聚會場所那時在費迪南特大街,現名納吉德尼)。那時,只要不是民族反猶思想者或猶太主義者,加入這個規模頗大的聯合會對布拉格(以及各地許多地方)德語中學的畢業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我在很久以後,大約在此十年後,才信仰猶太複國主義人這個「廳」具有德意志自由派性質,我們雖說不戴便帽,卻系著黑紅金之色帶子,帶子上寫著革命的年份1948。不過對那場革命的懷念已是那麼蒼白,那麼不熱烈,那已是完全沒入地平線後了。此「廳」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廳委員會;在它與成員們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抗,有時候甚至演化為一種「鬥爭」,而最後總是以成員們垂頭喪氣的、徹頭徹尾的失敗告終。這是因為每次舉行全體大會時都會冒出一批「有色人」、即有宗派色彩的聯繫對象,他們屬￿「廳」,但與「廳」之間只有鬆散的關係,一年到頭從不關心聯合會的生活,在作決定之前他們卻全數到達,一致給委員會候選人名單投票(我們每一次都為這台選舉機器所激怒,這台機器由委員會偉大的策略家布魯諾·卡夫卡根據事先詳盡的安排加以操縱),他們根本不能參加辯論,對受歧視的「浪蕩公子」——即沒有宗派色彩的人——反對委員會的意見不感興趣,他們僅僅通過堅決果斷的頭頭們的嘴來宣佈他們不可逆轉的意願。而委員會便一次又一次地站住了腳,未被推翻。

  弗蘭茨不參加這些虛榮得幼稚可笑的遊戲,關於他同布魯諾·卡夫卡的親戚關係也是在後來才聽他談及的(同時他表露出對這個精力旺盛的人的欽佩)。——然而我們正是在這場熙熙攘攘的蛙鼠之戰中第一次見面的。——「委員會」的反對派核心是那個「文學藝術部」,它在一定程度上有其獨立性,只有其經濟問題取決於季員會的意見—一這往往導致激烈的辯論;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邀請戴特萊夫·封·利利恩克隆來布拉格作報告,委員會不是不同意給他酬金就是不同意照我們提出的給他那麼多。與委員會跟它的舞會委員會和節慶酒會相比,我們覺得身處文藝部即為精神的肩負者,且不論這麼認為正確與否。本部定期舉辦討論會和內部報告晚會。我剛脫離中學時,在這種晚會上初次登臺是作一個題為《叔本華和尼采》的報告。這個報告引起了小小的震動,這是由於我當時是激烈的、狂熱的叔本華信徒,任何對我奉若神明的這位哲學家的論點的哪怕微不足道的反對意見我都一概認為是褻瀆神明;而尼采則被我一口咬定,不加掩飾地說成是個「騙子」。(我對尼采的反感至今依然,儘管已有所保留,內容也有所變化)。

  作完這個報告後,比我大一歲的卡夫卡陪我回家。——他習慣於參加文藝部召開的所有會議,但是我們互相間在此之前幾乎沒有注意到。其實要發現他也並不容易,他很少發言,他外在的特徵是極不引人注意的,甚至他那些高雅的、多半是深藍色的西裝也像他本人一樣不引人注意。可是當時我好像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他比平時開朗,當然伴我回家路上說不完的話是從強烈反對我過於粗暴的措詞開始的。從這出發,我們談到了自己心愛的作家,各自為自己所愛的作家辯護。我崇拜梅林克。在中學裡我學的是古典作家,拒絕一切「現代派」,到高年級的某一年裡就發生了轉折,現在我置身於真正的「狂飆突進」之中,歡迎一切奇異的、放縱的、不知羞恥的、玩世不恭的、無節制的、言過其實的東西。卡夫卡以寧靜和智慧向我迎戰。對梅休克他毫無興趣。於是我背誦一些「優美的段落」。有一段摘自梅林克的《紫色死亡》,其中將蝴蝶喻為大本地打開著的魔法書。卡夫卡皺了皺鼻子。這類文字在他看來純屬陳詞濫調,十分生厭;對一切嘩眾取寵、人為編造的東西,他統統嗤之以鼻(不過他從來沒有用過這種明確分類的詞匯)。在他的心中有某種「大自然的悄聲細語」,如歌德語。他在愛他人的這一點。卡夫卡引述了他所喜愛的霍夫曼斯塔爾的一句話作為反證:「房子走廊裡潮濕的石頭的氣味。」然後他沉默良久,什麼也不加補充,仿佛讓這神秘的、不顯眼的氣氛自己說話似的。——這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我至今依然記得是在哪條街、哪座房子前說這番話的。有的人或許會為卡夫卡作品中透出的與愛倫·坡、庫賓、波德萊爾這樣的人,與這些「生活的夜的一面」的作家們親近的氛圍而驚訝不已——而導致這一現象的卻是感覺的樸實和自然流露,我的這位朋友將我引導向這個方面,並從而漸漸使我從我那時為完全錯誤的自命不凡和幼稚的自大充斥的精神態中擺脫出來。事實便是如此。無可反駁的見證文獻是下面提到的那封信,那肯定是卡夫卡給我的最早的信之一。我無法回憶準確的日期,信封已不在了。不過時間無疑是在1906年之前(卡夫卡是在1906年獲得博士學位的),因為信裡還提到聽講座。

  通過讀這封信可以發現,卡夫卡的天性是優雅的,他剛中有柔,是樂於去理解其他觀點的。信中指責的方式十分柔和,他更多地指責當時圍繞著我並視我為頭目的那些人的舉止(一種陳腐的羅曼蒂克和感情的突然衝動,他稱之為「狼壑」),很少涉及我自身。

  親愛的馬克斯:

  主要由於我昨天沒有去聽講座,我覺得有必要給你寫

  這封信,向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我那天晚上沒有同你一起

  去參加舞會,儘管我也許答應過你。

  原諒我,我本想輕鬆輕鬆,把你和普利布拉姆請來共

  度一個夜晚,因為我認為,假如你即席發表尖銳的見解

  (你在人多的場合愛這麼做),而他也以他聰慧的總攬能力

  (除了藝術,他幾乎對什麼東西都有此能力)發表相應的看

  法,這樣一定會形成令人愉快的人員組合。

  可是當我動這個念頭的時候,我把你所在的那個圈子,

  那個小小的圈子給忘了。這個圈子給局外人的第一印象是

  於你不利的。因為它既依賴於你,又獨立於你。在它依賴

  於你的時候,它像一片靈敏的山區般圍繞著你,準備好了

  現成的回聲,使聽眾驚愕不已。當聽眾欲以目光靜靜地揣

  摩眼前某物時,他的背脊上遭到一陣痛打。於是對兩者的

  享受能力都將失去,尤其是假如他不是特別機智敏捷的話。

  但是假如他們是獨立的話,他們將給你帶來更大的損

  害,因為他們使你的模樣失真,通過他們,你現身於不合

  適的所在,你將在聽眾面前自己否定自己,即使你擁有堅

  定不移的朋友們而依舊享有那美好的時刻,只怕也無濟於

  事了。友好的群眾只有在革命時期才能發揮作用,因為在

  那種時候大家一起行動。然而一旦在散淡的燈光下發生桌

  旁小暴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予以粉碎。他想展示你的

  「早晨風光」佈景,並以它為背景,可你的朋友們卻認為,

  在此時刻還是「狼壑」更合適些,於是他們將「狼壑」作

  為側翼佈景置於你的身旁。自然兩種佈景都是你畫的,每

  個觀眾都看得出來。但是在早晨風光中的草地上遮掩著多

  麼令人驚惶不安的陰影,原野上飛翔著討厭的鳥。我認為,

  事實便是如此。你很少這麼說,但偶爾也有這樣的時候

  (對此我們有點不太理解人在福樓拜那裡充滿了對事實的

  想像力,而沒有情緒易燃物,你知道嗎?我怎麼會利用你

  這句話來醜化你呢,有機會時我便這麼用過這個思想,你

  說「維持多美啊,」我說:「不過假如我們實事求是地說.裡

  面有許多情緒易燃物。」這是一條可笑的、令人不快的評語。

  但是我是你的朋友,我說這話時絕無惡意,只是想給聽眾

  複述你對同一事物的同樣的觀點。因為對朋友的言語不再

  加以琢磨往往是友誼的象徵。可是聽眾卻已變得悲哀了,疲

  倦了。

  我之所以這麼寫,是因為我覺得與其你不能原諒我未

  曾同你共度那個夜晚,還不如不能原諒我這封信來得好

  些。——致衷心的問候——你的弗蘭茨·K。

  且慢撂下此信,我重讀了一遍,發現表達得不清楚。我

  想寫的是:在疲憊的時候可以鬆弛一番,在志同道合者的

  幫助下,自己一步不還便被引到自己所追求的目標,這對

  於你來說是何等的幸福,而正是這個機會能使你在一個應

  酬場合得到表現——我考慮的便是與普利布拉姆相聚的場

  合——而非如我之所欲。——這回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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