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可是我卻心存疑竇,不得不對兩者間如此簡易順手的聯繫之建立提出異議——尤其是因為卡夫卡自己熟悉這些理論,並且始終視之為一種十分不牢靠的、粗略的、不能與矛盾衝突的細節相合拍,或者說倒與其真正的脈搏相合拍的描述。下面我將以克萊斯特為例試著對事實真相作另一番闡釋。首先卻必須承認,卡夫卡自己的說法——那個與兒子心目中強烈感受到的父親的優越性相關聯的問題未曾公然提出,未曾向「通常的思考」方式提出,而是「從童年時起就一直經歷著」——似乎在那位精神分析學家通常的觀念模式中可以找到的依據。同樣的還有對父親的「教育方法」的闡述,——可是在卡夫卡許多關於他「耽擱了的教育」的日記片斷中和他論及斯威夫持一個理論(「孩子們只能在家庭之外受教育,而不能由父母施加」)的「關於孩子教育的書信」中,卻為另一個論題開啟了門戶。

  幾乎整封信寫的都是父親施加的教育。「我是一個膽小的孩子,」卡夫卡說道,「儘管如此,我也像其他孩子一樣倔強;當然母親也寵我,但是我不相信我那時特別不聽話,我不相信,一句溫和的話、一個靜靜的握手動作、一道善意的目光會讓我交出人們想要的任何東西。你從根本上說是個善良的、軟心腸的人(下面說的與此並不矛盾,我這裡說的僅僅是你對孩子的表面態度),可是並非每個孩子都有足夠的毅力和無畏精神,能夠堅持下去,直至大人的和善降臨。你對待孩子只有一種方式,就像你自己成長的方式一樣,以力量、噪音和暴怒對待。你也還覺得這種方式很合適,因為你希望培養我成為一個強有力的、勇敢的小夥子」。

  這封信以異常強烈的感情回顧了幼時一次微不足道的體罰,這次體罰主要起的是精神威懾的作用,肉體幾乎談不上吃了什麼苦,可卻在兒子的心靈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使他始終認為;「我對他(父親)來說竟是這般微不足道。」父親對這個孩子的小小的樂趣,對他的朋友交往,對他待人接物的整個方式作出的種種輕蔑評價在孩子心中形成了沉重的壓力,最終導致自我蔑視。父親自己對他的評價和規定並非堅執固守,而恰恰是這種不合邏輯的搖擺在回顧過去的兒子心中有如不可駕禦的活力與不折不撓的意志的象徵。「你全靠一己之力披荊斬棘到達了如此宏偉的高峰,因此你對你自己的見解抱有無窮的自信心……你坐在你的椅子中統治著世界。你的見解是正確的,任何其他意見都是發瘋的,偏激的.癡呆的,不正常的。你的自信心大到如此程度,以致你的言行免不必始終如一,而你無論怎麼改變,你又總是有理的。也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對某件事根本沒有任何見解,於是有可能與此事相關的所有見解毫無例外地都是錯誤的。比如說,你會先罵捷克人,完了罵德國人,再罵猶太太,而且不是有選擇地就事論事,而是籠而統之,一概罵人,直到除了你自己以外無人不在挨駡之列。我感到你身上有著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種神秘色彩,他們的正確性建築在他們這個『人』上,而不是建築在思想上。」

  這段話可以使人聯想到.在卡夫卡身上除了人格尊嚴的因素,亦即民主外,權威的原則也起著巨大的作用,這種作用在《訴訟》中,在《城堡》中,在所有小說中和屬￿《中國長城建造時》的斷片中無所不在。—一人們從自身的經驗出發知道,從荒謬的、無須顧及原因和矛盾之處的、互相信賴的某種人與人關係中會產生什麼樣的魔力,一種原因是當事者未曾認識其矛盾之處,另一種原因是當事者需要對方(比如一個心愛的女人)這麼一個完整的即使有缺點的人,因此在任何情況下必須能容忍對方。於是我們要以客觀而傲慢的口氣發問:卡夫卡為了什麼而需要他的父親?或者(說得更正確一些):既然他對其父親抱著批判的態度(上面因需要某人而予以容忍的觀點因此而不適合),那麼他為什麼不能擺脫父親的影響呢?為什麼他不像許多孩子那樣,與父母保持—波距離,從而免受巨大壓力呢?或不如這樣來提問:他與他的父親間是拉開了一定的距離的,後期幾乎不跟他說話了,那麼他為什麼為這段距離和關係的冷漠而痛苦不堪呢?難道他會想不到,在像他父親與他這樣兩個性格如此不同的人之間建立親密無間的關係是根本不可能的嗎?弗蘭茨是能夠理解父親的,並且以最公正的方式,此外還懷著充滿愛的欽佩評價他。父親受其性格驅使,沒有任何罪責可言,這也是弗蘭茨在這封信中所反復強調的,但也由於其性格而無可奈何地、毫無可能打開理解兒子內心特點的大門。在我的這位朋友在世時,儘管我未讀過他的日記,我已經知道他心中最深的創傷,不知在多少次談話中,我試圖讓他明白他對父親過高估計和他自我蔑視的荒謬。全都是白費口舌,他會滔滔不絕地倒出一大堆根據來(他也經常沉默不語),那真能叫我一時間受到震撼,啞口無言。

  今天我依然感覺到,「卡夫卡對父親的首肯原因何在」這個中心問題不是按卡夫卡的想法提出,而是由外界提出的。對父親的首肯的需要確實曾是一種不可否認的感情,直到這些年依然餘音繞梁,是「害怕、孱弱和自輕自賤的普遍壓力」的表現。在信裡,父親對兒子的一切努力的生死存亡的判決被賦予了一種完全誇張了的作用(參見小說《判決》)。信中說,倘若遇到你的反對態度,或僅僅估計你有反對的可能,那麼勇氣、決心、信心、對此對彼的喜悅之情便不能堅持到底,說到估計你的反對態度,幾乎對我作的所有事都可這麼估計……只要談到與你有關的事,你是個傑出的演說家,而我在你面前則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即使這樣,你也認為過分了,最終我便沉默了,一開始也許是出於自尊心,後來便由於我在你面前失去了思考和說話的能力。由於你是我實際上的教育者,這一點便處處體現在我的生活之中。」這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相同例子,不妨從下一節中(「幼稚行動」)預先抽出來提一下:克萊斯特據說也有結巴的毛病。卡夫卡說他曾給結巴巴地說話,只能與他同其父親的交往聯繫在一起,在其他場合,只要他願意開口,打破沉默,他的談吐是自由、輕鬆、高雅,而且富有奇思妙想,具有攝人的力量,而這經常是以開玩笑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且又總是自然得令人吃驚,與「結結巴巴」毫無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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