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儘管此情長逾百頁,然而我從與弗蘭茨的談話中獲悉,他真的打算將它交給父親(通過母親),一段時間內弗蘭獲有意通過這封信澄清與父親之間的這種煩人地僵持著、痛苦地凍結著的關係。事實上,此信若果真送上去,效果必然適得其反:通過此信使父親理解自己的意圖根本不可能實現。母親也未轉交這封信,而顯然安慰了弗蘭茨幾句,將信退還給了他。從此以後,我們對這件事再也沒有談及。

  「最親愛的父親」,信是這麼開始的,「你最近問我,為什麼我說我怕你。同往常一樣,我對你無言以對,這部分由於我對你的畏懼,部分由於解釋這種畏懼涉及太多的細節,突然談及,我一下子歸納不起來。」接著便是對這個特別的父親與這個特別的孩子的關係的詳細分析,或反之,還有最尖銳的自我分析,插曲般地擴展成小小的自傳,談得最多的是那自然從中心引導出來的對童年的回顧;因此恰恰是《信》的這些段落是值得摘引之處。

  卡夫卡始終將自傳性的描述看得非常重,這一點不僅可以從他生命中相當長的階段堅持寫日記這一事實中,而且還可以從類似下面舉出的話中看出:「一旦我得以脫離辦公室,無論如何將馬上著手實現寫自傳的願望。我在寫作之初必須將這麼一種重大轉折視為暫定目標,以便掌握事態的發展。儘管這種轉折可能性小得可怕,我卻也看不到另一種可以與之並列的重大轉折。再說,寫自傳是一大樂趣,因為它將輕易地從筆底流出,恰如把夢境記錄下來一般,然而將具有另一種偉大的、永遠左右著我的結果,它也將為其他任何一個人的理解力和感覺所接受。」在給我的一封信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意向,信中「全力以赴地重溫我的(卡夫卡的)生活輪廓」。這一思想獲得極高的評價:「第一個結果將是,我把力量集中起來,不再東一筆西一筆地為毫無意義之事塗抹,我的目光隨興所至。」可以看出,卡夫卡非常渴望能為他那難以窺測的心靈整理出一點頭緒來,何況還有那作家共有的公開最隱秘感情的愉悅,托馬斯·曼有一次(在雜文《歌德和托爾斯泰》中)如此美妙地稱之為作家必然犯的錯誤和對世界提出的連同優點和弱點一起受愛戴的無條件要求(「奇怪的是,世界證實並滿足這一要求」)。卡夫卡十分艱難地進行著獲得他自己的完美的鬥爭(他也許會說:反對他的明顯的不完美的鬥爭),以致他根本沒有動過向外界顯示自己的念頭。

  儘管這封信只想就事論事,不偏不倚,其內容以及其主觀真實與客觀事實的對立卻顯得那樣模糊不清,深不可測。我覺得這裡或那裡焦距對錯了,未經證實的前提不時出現,同事實混在了一起;似乎寥寥無幾的警句竟然構成了一座摩天大樓,其複雜之處令人揣摩不透,最終它在表達上竟圍著自己的軸心轉起來,駁倒了自己,卻依然巍然屹立。信的結尾處他讓父親自己說話,用虛構的方式來回答這封信:「在我如此坦率,想什麼說什麼,把所有的過錯往你身上推之時,你卻要表現得『聰明超凡』、『溫和超凡』,並宣告我毫無過錯。後者你只是好像辦到了(你的目的其實也就此達到了)。撇開所有關於本質和自然、對立和無能為力的『談話方式』不論,字裡行間透露出:我才是進攻者,而你的所作所為都是自衛。現在你通過你的不坦率應該是已經得到了許多,因為你證實了三點,一、你是無罪的;二、我是有罪的;三、你純粹出於寬懷大度,不僅打算原諒我,而且多多少少打算證實並使自己相信,我也是無罪的(這自然是與事實相違背的人這些本來已可滿足你了,但你並不滿足。你往自己腦子裡塞進了完全靠我過日子的念頭。我承認,我們在互相鬥爭,但是有兩種鬥爭形式。一種是騎士式的鬥爭,與自立的對手較量,各歸各,勝敗自負。還有一種是蟲易式的鬥爭,蟲豸不僅蜇人,而且為了生存還要吸血。這是職業戰士,這就是你。你缺乏生活能力,可是又要過得舒服、無憂無慮、不須自責,於是你便證明,是我奪去了你的一切生活能力並將之揣人口袋。」(順便提一下,通過這段論述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弗蘭茨·卡夫卡的「蟲易中篇」——《變形記》以及《判決》和其他一些小說的根源之所在。)

  一如結尾處這幾行,全信的主題始終一貫(只有罪責問題在最後一段中以不同的面目出現),大體上可歸結為,兒子的弱小與父親的力量之對照,父親的一切靠自己獲得,他對自己的成就和強大的不可折服的本質有所認識(他的成就便是來自他的強大的本質),把自己視為世界之準繩,這麼看問題是因為他是一個質樸的、不善深思問題的,在原則問題上只根據自己的直覺行事的,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無清醒意識的人。這裡有一種持續的認識:對立面不是這樣僵直硬挺地放在那裡的,這封信在努力適應生活的這一混合體時便不得不寫到這種認識,在卡夫卡的一部作品中他這種認識自然而然地貫穿上下文,在結束語中表明得再清楚不過了,這段話也是全文中最和解的一段:

  事實上事情當然不會像我的信中證明的那樣相對,生

  活不僅僅是一場互相忍耐的遊戲;這個不同觀點引起了我

  對生活的修改,我不能,也不願闡明修改之處,然而依我

  之見,通過這一修改卻達到某種與真實非常接近的境地,它

  使我們倆都得到一些寬慰,使生活與死亡都變得更為輕鬆

  些。

  撇開這個保留條件不談,兩種特性的對立勾畫得十分鮮明。弗蘭茨·卡夫卡出生的兩個世系的遺傳因素——母系(略維家)的古怪、羞怯、安靜的人和現實強壯的父系一線由他自己作了下述描繪:「將我們倆比較一下:我,簡而言之,一個有一定卡夫卡家族根基的略維家族人,但沒有為卡夫卡家族的生活、經商和佔領欲望所推動……你卻是一個真正的卡夫卡,無論強悍、健康、胃口、決斷力、能言善辯、自滿、優越于世人之感覺、耐力、沉著、鑒別人的能力,一定的慷慨大度無一不證明這點,當然也有著附屬於這些優勢的錯誤和弱點,你的性格、有時你的勃然大怒不時將你驅入這些泥潭之中。」可以比較一下寫在另一處的卡夫卡眼中的母系遺傳因素:「固執、過敏、正義感、焦慮。」這與精力旺盛的父親肖像之間存在著悲劇性的劍拔弩張的對立,在《信》結束部分卡夫卡談到他徒勞不果的結婚問題時,這一點又一次顯現出來。父親和兒子被並列對比,父親得到了一切,兒子卻一無所獲:「結婚最大的障礙是這種無法磨滅的信念,要維持家庭,甚至要擁有家庭,就必須具有我從你身上認識到的一切素質,而且缺一不可,好的和壞的都在內,它們與你的生理機體融合在了一起,即強悍和對他人的嘲笑,健康和一定的無所制約,能言善辯和知識欠缺,自信和對其他任何人的不滿,超人優越感和專制,老於世故和對多數人的不信任,還有無任何壞處的優點,比如勤奮、耐力、沉著、鎮靜。相比之下,所有這些在我身上幾乎不存在,或只有一星半點,就這樣還要我壯著膽子結婚?我看到,就連你在婚姻中也要艱苦搏鬥,甚至在孩子們面前招數失靈。當然我沒有公然提出這個問題並公然給予答覆,否則對此事的通常的思考就會占上風,並且向我指點其他一些男人,他們與你不同(在接近的人中就可以說出一個與你截然不同的人:R舅舅),但卻結了婚,而且未被婚姻壓垮——然而被壓垮的例子已經相當多,對我來說已是綽綽有餘。我未提出這個問題,卻從童年時起就一直經歷著它。並不是面臨婚姻問題我才檢驗自己,而是在每個小問題面前都在檢驗;在每件小事中你都通過你的榜樣和你的教育向我證實我的無能,正如我嘗試著描寫的那樣。每件小事中正確無誤並證明你有道理的,毫無疑問會與最大的事情,即婚姻,緊密吻合。」這段話與弗洛伊德的理論,尤其是與他關於「潛意識」的論述之間的關係看來是抹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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