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這種「教育」的結果根據這封《信》的描述是這樣的(這是卡夫卡自己評論他的長篇小說《訴訟》的結束語):

  「我在你面前失去了自信,代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負疚意識。有一次我想起這種無窮無盡性時準確地描寫了某個人:『他擔心,羞恥將在他身後繼續存在下去』。」卡夫卡將他生活虛構成一系列突破父親的勢力範圍、進入脫離父親影響的區域的嘗試。奇怪的是,卡夫卡在評價文學作品時最強烈反對的莫過於任何「虛構」了,他認為虛構摒棄了有機的、時有出乎意外的生動豐富的生活的呼吸,匆匆忙忙地編造想當然的、呆板的、概念化的聯繫。可是他自己在此卻墜入了虛構的泥潭,除了符合事實的以外,也插入了半真半假的抑或誇張的情節。比如他將他的文學創作亦納入「逃離父親的嘗試」這一總標題中,仿佛他對藝術的興致、他創作的喜悅感不是來自自己的力量,不是自立似的。在接近他的人的眼裡,從事創作的他根本不是那種掙扎在父親魔影中的形象,而是一個為形式、創作欲望和能力、認識事物的動力、對生活的觀察和對人的愛所振奮激動的形象。當然,在給父親的這封信中他以令人震撼的話表達的因素也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我的寫作與你有關,我在那裡僅僅是傾訴在你胸前所不能傾訴的。這是一種有意拖延的與你的告別,只不過這告別雖是為你所通.卻是沿著我所制定的軌跡發展的。」卡夫卡在這封「信」中,從逃避父親的企圖這同一個出發點來看生活的其他圈子:家庭、朋友、猶太民族、職業,以及兩次意欲導致婚姻的開端。「我的自我估價受任何東西的影響,比如一個外在的成就,都遠遠不及受你的影響……那裡,在我生活的地方,我被遺棄、被宣判、被鬥敗了,儘管我竭盡全力爭取換個地方去生活,然而這種努力不值一提,這是在為某種絕不可能的事努力,除了一些小小的例外,這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卡夫卡給他童年的狀況賦予了一種壓抑他自己的性質(也許由於是事隔多年的回顧,或由於在信中執拗地堅持著的虛構的影響,這種性質被描繪得過於灰暗了)、他聲稱,他在中學裡所學甚少,甚或一無所學(出於我對他的密切關係的瞭解,我要就他的學識,比如說希臘語知識——一我們在大學期間曾一起讀柏拉圖著作——提出異議),他接著說:「自我能夠思考時起。我心中便懷著這種對精神存在觀的最深的憂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們這兒的猶太中學有點奇怪,人門在此可以遇到最不可信的言論,然而卻以冷漠的、幾乎沒有內容的、不可摧毀的、幼稚直至可笑的、動物般自以為滿足的無所謂的態度出現,這種自以為是,然而冷漠而多幻想的孩子的無所謂態度我在其他地方從未遇見過,當然,無所謂態度在這地方也是保護自己不被恐懼和負疚感摧毀神經的唯一工具。」

  至於「自救嘗試」,我會在應該談的地方談到它的,當然並不完全與這封給父親的信中意義一致。只是關於將猶太教作為逃避父親強權的闡述還應在這裡佔有一席之地,因為這能反映卡夫卡青春年代的關鍵性問題,而且還具有普遍意義,不僅對認識那個過渡時期的猶太民族是如此,而且關係到卡夫卡以後在宗教上的發展:「我在猶太教中同樣找不到多少面對你的避難之所。這裡找到一點避難角落本來是可以想像的,然而這裡更可以想的是,我們能夠在猶太教中相遇而安,甚至一致地從那裡出發。可是你所給我們的卻是什麼猶太教!我在過去的年頭中面臨過三種形式。

  「孩提時,我附和著你,譴責自己,因為我不常去教堂,不做齋戒等等。我相信,我這麼做不是對我不好,而是對你不孝,這時,一直潛伏著的負罪感也就滲透進了我的心靈。

  「後來,當我成了年輕人時,我不理解:為何你對自己信奉的猶太教一無所知,毫不虔誠,卻譴責我不去努力像你一樣(如你所言:出於虔誠)信教。據我看來,這些譴責實際上是空話,是玩笑,連玩笑都談不上。你一年到教堂去四次,在那裡與其說像個認真信教的,不如說至少是更接近於那種不把它當一回事的人,把做禱告當做走過場,有時你居然能夠將正在朗讀的書中段落指給我看,使我驚訝不已。此外,只要我能去教堂(這是關鍵所在),我就可以在裡面隨心所欲地東遊西逛。在那裡的好幾個鐘頭裡,我不停地打阿欠,不停地打瞌睡(我相信後來我只有在舞蹈課上才感到過這麼無聊),盡可能在那裡偶然的一丁點兒變化中尋找樂趣,比如當約櫃打開時,這時我總是聯想起遊藝靶場,在那地方,有誰命中了靶心,一個櫃門也會自動打開,只不過那裡櫃門中出來的總是些有趣的東西,而這裡總是那些沒有腦袋的陳舊偶像。我在那裡還總是非常害怕,這不僅是因為我自然為如此接近這麼多人而害怕,也因為你有一次提到過,我也有可能會叫上去誦讀經典的。為此我顫抖了多年。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抵消我的無聊,頂多還有那成人禮,然而那也只要求背熟文字,頗有點可笑,也就是說僅僅像參加一次可笑的考試;再就是與你有關的小小的、不太重要的事情,比如宣你上去誦讀經典,你很好地通過了這一在我眼中完全是社會活動性的事情,或者你留在教堂裡參加靈魂回憶活動,而叫我先走,這事在很長時間中(自然是由於我被趕走與不能進一步參加任何活動,在我心中喚起了一種幾乎未曾意識到的感覺——這事有點不公平。——這是在教堂裡。在家裡可能更要命,歡樂局限於第一個賽德之夜,這個夜晚日益變得像一出令人笑得痙攣的喜劇,當然是在那些正在長大的孩子們的氛圍之中(為什麼你也不得不適應於這個氛圍呢?因為它是你造成的)。這些就是傳給我的信仰教材,此外便沒什麼了,頂多還有那伸出的手,指著『百萬富翁福克斯的兒子們』,告訴我他們在高貴的節慶日子中與他們的父親一起去教堂。這樣的信仰教材除了儘快地棄之腦後,還有什麼更好的處理方法,那我就不明白了;正是這種拋棄在我看來才是最虔誠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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