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卡夫卡傳 | 上頁 下頁


  據弗蘭茨的母親說,弗蘭茨是在麥瑟街和卡普芬街(現在是卡普洛瓦)交接的路口房子裡出世的。他度過童年的其他地方是:蓋斯特街(杜斯尼)上的來黑申慈善樓,「米努塔」樓,溫策廣場——斯梅茨基街拐角處房子。當我第一次拜訪他時,他家住在台恩教堂旁,蔡特納街(現在是切雷特那三號)上一套狹小、不規則的老掉牙的房間裡,這些房間還算舒適。父親的公司也位於蔡特納街上,以後才遷入舊城環形路上的金斯基宮內的商店群裡。在卡夫卡的《觀察》和早期的其他著作中,可以找到許多這家商店的場面和形勢的蹤影,日記中自然也不乏此類描述。不妨讀一下《商人)(小說集35頁)。誰是那些「難以打交道的鄉下入」呢?——「商人」必須預測他們需要什麼流行樣式的商品,「與我的圈子裡人們所需的流行樣式不同」。赫爾曼·卡夫卡的批發商店經營保質商品,是賣給村莊裡和小鎮上的商販的。在店裡看見的東西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那許多厚實暖和的便鞋。有時弗蘭茨在我陪伴廠到店裡去,再次試著減輕在沉重的工作負擔下呻吟的父親的壓力,至少試著表明自己的誠意,企望不費吹灰之力獲得和善的一瞥或一句讚揚的話、然而總是徒勞一場。母親不知疲倦地在父親的店裡當助手,她的作用顯然是不可代替的。有一段時間我也在那裡看到弗蘭茨的一個妹妹。然而父親遠遠不滿意這種局面,從他的家長制出發,他恨不得全家人時時刻刻地圍著他轉。不過我不認為,我陪弗蘭茨到他父親店裡去所得到的印象一定是準確無誤的。由於年代遠,回憶已經十分蒼白。我倒是對他家另外兩個住處記憶猶新,那是我常去找弗蘭茨的地方,尼克拉路三十六號(現在是帕利茨卡),從那裡可以看見碼頭、莫爾島河、游泳場、橋、百樂宮的綠色斜坡,還有奧培徹樓、尼克拉路與舊城環道拐角。卡夫卡的工作室面向尼克拉路這邊,他的窗子位於最高一層的最左邊。從那裡望出去,可以看見俄羅斯教堂上一座大於常人的巴羅克雕塑。

  弗蘭茨是最大的孩子。兩個弟弟(亨利希和格奧格)亡于幼年(一個死於兩歲,另一個一歲半)。六年之後,三個妹妹相繼出世,她們三人始終形影相隨,與她們的哥哥卻保持著一段感情上的距離。後來,弗蘭茨得病後,小妹妹與哥哥的隔閡被極堅決地打破了,她成了弗蘭茨最信賴最親近的人之一。——根據所有的報道,我們可以想像弗蘭茨的童年過得是多麼不可言喻的寂寞。由於母親從早到晚在商店裡忙碌,晚上也是父親木可缺少的玩伴(主要是打撲克).弗蘭茨的教育基本上是由家庭女教師和人情淡漠的學校進行的。——對一個法語女教師或法國女人的回憶表明了性的覺醒。

  日記中可以找到關於少年時代的憂鬱和遲鈍的記敘(有一次卡夫卡在談另一個問題時用「拖泥帶水」形容過這個時期的特徵),比如下面引的1911年的一段日記,這是事隔很久的回顧了:「有時我相信,我在整個中學時期和這以前的日子裡思想特別敏銳,如今不能下此肯定的結論只是由於記性變壞了,然而有時我又發現,我的壞記性只是想恭維我,至少在不太重要然而後果嚴重的事情上,我是懶得動腦筋的。我自然記得,中學時期我經常同貝格曼以一種交流內心感受的方式或模仿他的猶太教法典方式討論上帝及其能力範圍,這種討論不很詳盡深刻(也許我那時已十分易於疲倦)。我當時樂於聯繫一份基督教雜誌(記得是《基督教世界》)中的論題,該論題將鐘錶與世界、鐘錶匠和上帝相對照,並以鐘錶匠的存在來證明上帝的存在。依我之見,我完全有把握在貝格曼面前駁倒這個論點,儘管這種反駁在我心中並無堅實的依據,反駁時我必須耐心地將各種依據收集攏來。有一次這種反駁進行了,那時我們圍著市府塔樓散步。我之所以對此事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我們幾年前共同回顧了這件事。」

  「當我相信自己具有敏銳的思維能力時(然而我卻沒有這方面的要求,對思維能力的發揮及其效果的陶醉阻止了我產生這種要求),由於我思考得不夠多,我走到哪裡總是穿著蹩腳的服裝,這些服裝是父母讓不同的顧客裁制的,最長一段時間是讓努斯勒的一個裁縫給做的。我自然發現,穿得不像樣走在街上是很輕鬆的,我也注意到其他人穿著很闊綽,不過我多少年下來也沒有想到在我的服裝上尋找我的外貌寒酸的原因。由於我那時已經有了自卑的趨勢(更多的是在隱隱的感覺中而不是在事實上),我堅信這些衣服只有在我身上才能與這種先是洗衣板一樣僵直,而後又變得皺褶繁多的身體相配。我根本不想獲得新衣服,因為既然我長得難看,何必不穿得舒適一些呢?再說,既然世界已經看慣了舊服裝,又何必向它展現新服裝的醜陋呢?我老是拒絕母親的意圖,她總是讓人給我做這種新衣服,她那大人的目光總能發現新舊服式間的區別。我的這種不斷的拒絕對我影響很大。使我認為父母親的行動業已證明,我的長相實在是不值一談。

  「長此以往,我漸漸習慣於我的姿勢來適應這些蹩腳的服裝,走到哪裡我都曲背斜肩,手足無措,害怕照鏡子,因為我認為它會不可避免地將我的醜相展現在我面前,而且這醜相不可能如實地映現。假如我真像鏡子中照出的那樣,那就會引起更大的騷動,星期天散步時我就得忍受母親在我背上輕輕的敲擊,接受與我當時現實的憂慮格格不久的告誡與預言。我主要完全缺乏為真實的未來哪怕在最低限度上預作準備的能力。我只能對當前的事物及其當前的狀況加以思考。這可不是出於考慮問題的徹底性或基於某些性命攸關的利益,而是(只要不是由於思考能力貧弱)出於悲哀和畏懼,說出於悲哀,是因為我的當前處境是如此可悲,我認為在它自己的消融於幸福之前,我無法脫離它;說出於畏懼,因為正如我當前每跨出極小的一步亦心驚膽顫一樣,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以我幼稚可鄙的面目來嚴肅負責地評價作為偉大的成年男人的未來,這種未來在我心目中多半時間被看成癡人說夢,以致我覺得自己每挪出的一步都是虛假的,而下一步則是不可企及的。

  「奇跡比真正的進步更易使我接受。然而我卻過於冷靜,以致不能在奇跡的範圍內考慮奇跡,在真正的進步的範圍內考慮真正的進步。入睡前,我能長時間地沉湎於夢幻中:我身為富翁,乘坐四駕馬車駛入猶太聚居區,以一句威嚴的話解救了一個無辜受鞭撻的美麗的姑娘,以我的車載著她揚長而去。這種自娛的信念也許是從一種已經不很健康的性感中滋生出來的,它絲毫不能使我克服這種堅定的想法:我將通不過年終考試,假使竟然通過了,那麼我在下一學年中也將毫無進步可言,假使到頭來竟然頭暈腦漲地又過了這一關,那麼我在中學畢業考試中也將最終被淘汰,反正我肯定會(不管在什麼時候)以我的驚人的無能使我的父母和其他所有人目瞪口呆,現在我的父母在我正常升高的外表迷惑下昏昏入睡了。在我將自己視為走向未來的指路人時,我總是只能看到我的無能(然而我的文學工作之弱很少映入我的眼簾),這麼一來,我對未來的思考便從來得不出所以然來;這種思考只是當前悲哀的延續。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挺直腰杆走路,但這樣很累,再說我也看不出彎腰曲背將來會給我帶來什麼惡果。我覺得,如果我有個什麼未來的話,一切會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選擇這麼一種生活準則並非因為它含有對未來的信心,未來之存在本來就不為我所相信,我這麼做只是出於生活得輕鬆一些的目的。就如這般走路,穿衣,沐浴,閱讀,尤其是閉門家中(這是我感到最輕鬆也最不需要勇氣的事)。超過這些範圍,我便踏上了可笑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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