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海明威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羅林夫人在訪問比米尼島期間,通過同格靈奈爾夫人的接觸使她得到了某些經驗。她體會到,人一出海,就全神貫注於釣魚,一切別的事情都置之腦後。她覺得那些從事體育活動的人都是很可愛的。每當她離開他們的時候,她就感到鬱鬱寡歡,似乎同他隔得很遠。誠然,在此情況下她所知道的東西,他們不一定知道,反過來他們所經歷過的事,她不一定經歷過。這些人所看重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金錢。他們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但沒有悟出生活的真諦來。羅林夫人說:「海明威正是生活在這樣的人群中。他的同伍者喜歡他,崇敬他。這是由於他的人格,他的體育運功的才能,他在文壇上的聲譽與地位決定的……海明威必定要無意識地評價他們的意見和看法,必定害怕在他們面前揭露會導致他身敗名裂的痛苦……因此,在他的《下午的死亡》一書中,他對這些人的描寫得出色。但立即又巧妙地避開面進行一番美好的評價或有意地使用一些庸俗猥褻的語言。他的體育界的朋友一定還不懂得妙在哪裡,只知道在聽到他說出這種輕率的話,做出如此無禮的行為時高興得哈哈大笑。正是這些人對海明威作品中的某些人和事感到無比高興,而對我們來談卻感到極大的失望和痛苦。」

  當羅林夫人把她的看法告訴海明威時,他作出解釋說,他之所以從小時候起就從事釣魚和打獵,主要是他對這兩項活動有特別濃厚的興趣,做起來心情特別激動。他說,寫作對他來說是一種精神寄託,靈魂的淨化,一種在戶內就可以完成的,甘願離群索居的工作。當創作順利,成績斐然,除有酬勞外,你所感到的歡樂是世上任何別的東西無法比擬的。但當工作受挫折或進展不大時,除了心緒不安,甚至引起神經錯亂外,唯一可以擺脫的,對他來說就是釣魚或狩獵——拿起釣魚工具坐船到海上去;拿起獵槍出發到森林裡去,到自然界中尋求歡樂與安慰。海明威認為殺死一隻熊,一隻野牛,一隻大羚羊,一隻黑鬃巨獅;同一條大馬林魚相持爭鬥直到把魚弄死,弄死一條金槍魚,甚至是一條大鯨,要是他能把大魚叉刺中它並深深插入它的肉裡的話,所帶來的歡樂是真正的歡樂。而這種歡樂的取得除了打獵、釣魚外,就是寫作了。難道這兩者之間有矛盾嗎?海明威認為沒有。

  七月十六日,海明威回到凱威斯特島。不久,他認識一位叫哈裡彭斯,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英語教授。海明威向來喜歡給別人取外號,所以他別出心裁地給彭斯教授取個綽號——夢克華爾賽教授。海明威常約彭斯談話聊天,常常談到半夜三更。一天,他正同彭斯一起談天的時候,他收到一份提前出版的八月號《紳士》雜誌。這一期裡有海明威連載短篇小說的最後部分。內容描寫那位作家如何在非洲因身生毒疽而氣息奄奄。過去,當這小說的稿子擱在抽屜裡不用的時候,他曾想到給它取一個通俗的名稱《友誼的蓓蕾》。當然,現在取的這個書名:《基裡曼查羅山上的積雪》比那更好。此外,他還把小說裡的主人公的名字簡單化。原先叫亨利華爾登,現在叫哈裡。

  海明威後來就其如何構思這部小說作了一些說明。他說,一九三四年四月他在紐約的時候,一位闊婦人請他到茶館喝茶,並主動提出願意出錢支持他再次到非洲大陸去旅行。那年夏天回到凱島後,仔細想起這回事,設想如果當時答應她,將會有什麼後果呢?書中那位氣息奄奄的作家便是影射他自己。不難想像,如果那位有錢人的庸俗生活引誘他,使他上了勾,那他就一定會落得書中那個作家的下場。

  海明威後來又誇口說,他把足以寫成四篇小說的素材全部集中寫到這一篇中來了。「我把全部真實的材料,」他說,「都用到這篇文章裡,其內容之豐富是過去任何一個短篇小說所沒有的。」但是這篇小說象功力巨大的飛機一樣仍然騰空起飛。這小說中很大一部分材料與作者自己過去的生活和寫作經歷有關。例如:她回憶起他祖父在瓦倫湖畔的木屋,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他與哈德莉住在巴黎時那間在小山坡上的房屋,在巴黎第一個夏天到黑色森林旅行釣魚的情況。但是,在小說裡他把這次旅行賦予浪漫和虛無的色彩,並把旅行的目的地改為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書中還提到斯克倫斯和滑雪指導者華爾德朗特以及在西爾威裡這高地上玩撲克牌的情況。他提出懷俄明的諾德基斯特大牧場,那裡一條河對岸山坡上的萋萋芳草。小說在結束性的高潮中,哈裡盼望有架小飛機把他送到內羅畢醫院去治療。這是根據歐內斯特自己得惡性痢疾後坐飛機到內羅畢醫院治療的經歷。故事情節中還描寫了從飛機舷窗往外望,看到遠去基裡曼查羅高山西側峰巔上的皚皚白雪。小說的卷首引語中所提到的那只枯乾、凍結的豹子屍體,是海明威從菲力普帕西維爾那裡聽來的。後來他自己把它稱之為故事的玄學部分。他心裡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他覺得沒有義務加以解釋。

  這篇小說不僅包含了海明威許多個人的回憶,而且小說的主題同他的藝術創作觀有密切關係。海明威曾對卡斯金說過,作家應該「象吉卜賽人那樣過著遊蕩的生活」。那麼,他是否已把部分的吉卜賽式的獨立性同他現在從事的體育活動相交換呢?在「基裡曼查羅山上的積雪」一文中,有大量例子可供說明作者對某些國際性的體育組織逐漸產生厭惡感。其中一個突出的例子是:在比米尼島瑪朱裡羅林夫人所看到的一批人對於歐內斯特從事藝術創作來說具有潛在的危險。

  這篇小說的內容也涉及費茲吉雷德。文中那位奄奄一息的作家在生命垂危之際還想起「可憐的司各脫費茲吉雷德」以及「那位有錢的具有特別魅力的人的羅曼蒂克般的敬畏」。當司各脫髮現他們並不象他想像中那樣具有魅力時,他身心健康受到極大的摧殘。歐內斯特決心不跟隨司各脫自我摧殘。他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他,作家常常走自我毀滅的道路,甚至毀滅了一個人的整一輩子。倘若有錢人確實是敵人,歐內斯特就會在他的小說中常常提到他們。

  費茲吉雷德正在北卡羅萊納州的青翠林木山區養病。他心情憂鬱,看了歐內斯特寫的一篇小說,發現裡面有他的名字之後,不禁怒火中燒。當時他住在阿謝維爾格羅島的派克旅店裡。他從桌上文具匣裡拿出便箋,寫了下面一段話。

  親愛的歐內斯特:請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寫進你的小說裡。雖然有時我想寫點內容深刻的東西,但這不意味著要我的朋友對著我的屍體大聲讚揚。無疑,你的用意是好的,但卻使我整整一晚沒有合眼。當你把這小說印成書時,我請你把我的名字除掉。這是一篇好作品——

  是你最好的作品之一。儘管如此「可憐的費茲吉雷德等一類的話」足以毀了這本書的聲譽。

  你的朋友  司各脫

  又及:理查德夫婦從沒使我神魂顛倒,除非他們有天大的本領和魅力。

  歐內斯特立即寫信給伯金斯,說司各脫的反應很不正常,仿佛象一個整個冬天為《紳士》雜誌撰寫有關自己的可怕文章的人。海明威在給司各脫的回信中說,五年來他從未在他的書裡寫過一個字關於他所熟悉的人。但現在情況不同了。他不準備再當好好先生,他要做個名符其實的作家,他要採用他所選擇,合乎要求的一切材料。

  歐內斯特這種不痛不癢的回答使司各脫大為吃驚。他覺得海明威既瘋狂又自負,顯然認為自己是位「了不起的大作家。」到底是什麼奇異的想法使海明威得出結論:司各脫的《毀滅》一書致使作者受到大家的攻擊,仿佛司各脫是一隻野鴨或火雞。歐內斯特此時似乎已失去理智,象在電影裡一隻被打得暈頭轉向的哈巴狗自己打自己一樣。司各脫認為現在不要同他多糾纏,因為海明威已到了瘋狂的地步,只是其表現形式不同而已。「海明威的傾向是狂妄自大,」司各脫寫道,「而我自己卻越來越憂鬱。」

  司各脫和海明威其他的朋友所不瞭解的是,海明威思想上的鐘擺正在有規律地大幅度擺動著,從狂妄自大這一端擺向憂鬱那一端。伊凡卡斯金把他的苦惱和折磨說成是:「一個健康的身體上長著一個不健康的腦袋。」海明威目前思想中不健康的因素是,他壯志未酬,卻要早死。他在寫那篇描寫一位作家在非洲大陸上即將死去的文章時,他心裡明白,他在攀登個人的基裡曼查羅山時,最多只能到達半山腰的斜坡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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