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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在歐內斯特的印象裡「斯奇奧」不失為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之一。因此,他願意帶哈德莉去看看,在「雙劍旅店」住上一兩天。他們將可看到過去曾用來作「斯奇奧農村俱樂部」的那個工廠,和附近那條當時救護隊的夥伴們常到那裡洗澡游泳的小河,以及那間牆上爬滿青紫藤的酒吧間,他們常伴著皎潔的月光飲酒,直到醉意朦朧。

  可是天不作美,六月十三日他們從米蘭乘汽車出發時,天突然轉陰,灰朦朦的就要下雨了,他那懷歸的美夢也立即破滅了。戰後幾年來,「斯奇奧」面貌完全變了。甚至近處的山巒也經雨水浸蝕,景色沒有以前那麼優美動人了。過去那家寬敞的旅店變成一間醜陋的小客棧。房裡的臥床睡起來咯吱咯吱地響。房裡唯一照明的燈光是從懸掛在房中間天花板上那個小燈泡發出來的。那家毛紡廠又開工了,原來的通道用磚塊砌起塞住了。從工廠裡流出的洗滌羊毛的黑水流進洗澡的河裡,河水被污染了。歐內斯特冒雨沿著主要街道漫步前進,看著商店的櫥窗裡陳列的衣服,宣傳畫和廉價的瓷器。他走進一家「大」酒店,櫃檯上坐著一位正在打毛衣的姑娘。

  「這城鎮的面貌全變了,」歐內斯特說。

  那姑娘點點頭,眼睛沒有離開她手上的活兒。

  「作戰時,我在這裡住過,」他說。

  「在這裡住過的人可多著呢,」姑娘答道。

  歐內斯特喝了一杯飲料就走了。他現在明白了,想尋找過去那個種有梧桐樹和牆籬上爬滿紫青藤的那個花園是徒勞的。也許從來就不存在這樣的花園。回到「雙劍」旅店,供應的飯菜很差,房裡又只有一盞燈,根本無法看書。輾轉反側,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清晨,他們租了一部汽車出發到羅烏裡達去。天仍不停地下雨。他們在塞米奧過了一個安靜的夜晚,第二天改乘火車去梅斯特。他們搭乘頭等車廂,但車廂裡擠滿了到威尼斯度假的各色各樣的人,特別是投機商人。車廂裡充滿了難聞的氣味。最後,歐內斯特準備帶哈德莉到大約四年前他受過傷的那個河岸去看看。到了梅斯特,他們又租了一輛汽車,開車的是個意大利人。歐內斯特坐在汽車的後座裡,仔細看地圖,有時抬起頭來望望窗外被污染了的阿德裡迪克沼澤地。道路平直向前方伸延,仿佛是在平坦無垠的荒原上的通道。快到波多的時候,車子拋了錨。司機下車揭開機罩檢查修理時,一小塊鐵片刺進了他的手指。哈德莉從背囊裡取出縫衣針替他把碎鐵片挑出來。不久,天上雲霧消散,太陽出來了,光線照射在人們身上感到暖烘烘的。他們眺望遠處的沼澤地和藍色的鹹湖,從地平線上隱約看到威尼斯的奇妙輪廓,暗灰色和黃色混在一起朦朦朧朧仿佛是神仙之境。

  汽車司機用手理了一下頭髮,又開車上路了。不久他們抵達了福薩爾塔。歐內斯特上次來時,它已是一片廢墟。現在他仍然能辨認出原來的一點痕跡。「這座城鎮原先那破敗衰落的淒涼景象已不存在了,代之而來的是成片的新樓房,」他寫道。這些樓房一律用鮮豔的顏色油漆。原先那些被炮彈擊傷的樹幹現在傷口已癒合。他們的車子開出城鎮來到河邊,原先挖掘的壕溝現在已填平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歐內斯特從凹凸不平的路面爬上長著茂密青草的河堤。淨潔蔚藍的派維河就在他眼前。河裡有一條水泥駁船,用粗大的繩索系在長木上由馬匹拉著緩慢地向上游駛去。船上的人是在原先那個軍隊潛聽站地方工作。那個地方如今是個綠草如茵,一直延伸到河邊的陸地斜坡。在一片灌木林裡歐內斯特找到了一片鏽跡斑斑的炮彈碎片。在他曾經流過血的地方,那個奧軍的炮彈曾奪去成千上萬人生命的前哨站,唯一殘留下來的就是這塊生了鏽的碎彈片。

  「再不需要加以說明了,」歐內斯特寫道,「在戰爭中被毀壞了的村莊,始終還是保持著自身的尊嚴,儘管它由於某種原因而一時被毀滅……這是一種巨大犧牲的組成部分。現在一切恢復正常,當然,還有一點不足。」他無法為他的妻子,或為他自己把目前這些景物恢復到戰爭時的模樣。他最後得出結論說,過去的事情就象打爛了的維克特羅拉唱片那樣一文不值。「追尋已逝去的東西,」他說,「是不明智的。如果你是為了證明史實,那就請你到原來的作戰前線去吧。」在往後的五、六年裡,他將發現在他的小說裡應如何去尋找和捕捉已經消逝了的東西。而在一九二二年六月中旬一個太陽如火的下午,面對著重建起來的派維河畔的福薩爾塔,他感到滿懷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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