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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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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特力帶著三部汽車開上一條小路。開了半天,車子陷進泥裡,進退不能,他們只好丟下車子,步行朝烏迪內方向進發。 他們沿著鐵路走。突然,一片樹叢裡打了幾聲冷槍。一名叫愛謨的司機,身體一搖,滾下了路基;子彈穿透他的頭部,紫紅色的血從窟窿裡往外噴,他死了。腓特力用他的帽子蓋住他的臉,幾個人又繼續趕路。 他們來到一所空無一人的農舍。另一個叫做波羅尼的司機借機跑了。如今只剩下腓特力和一個叫皮安尼的司機,他倆在乾草上睡了一會兒,重又上路。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來到塔利亞門托河上的一座橋跟前,擠進渡河的人群裡。河水差不多挨到了橋板,水面上泛起漩渦,頭上的雨下個不停。橋頭站著憲兵,他們用手電筒照著每個過橋人的臉,仔細端詳,見到軍官模樣的就抓去,他們是軍法處派來抓潰兵的。 一個憲兵抓住腓特力的衣領,他剛要抗拒,另外兩個憲兵從身後把他抓住。他被押到公路下邊的田地裡。那裡正在審訊一名上校軍官,一群憲兵分站兩排,人人端著卡賓槍,審訊官威風凜凜,宣讀判決:「擅離部隊,依法槍決!」那上校便被拉去槍決,接著又審訊第二人。 凡是跟部隊走散了的少校以上軍官,一概槍決。腓特力是美國人,意大利語口音不正,因此被斷定是德國間諜,必死無疑。趁憲兵忙於處置新抓來的人之際,腓特力推開兩個人沖到河邊,跳進河裡。 河水冰涼,急流卷著腓特力滾滾而下,岸上不斷往水裡開槍,腓特力抱住一塊飄到跟前的木頭,把頭縮在木頭底下。槍聲漸漸聽不見了。 不知飄浮了多遠,天亮了。腓特力遊上岸,順一條公路走到了從威尼斯到底裡雅斯德去的鐵路邊上,他跳上一節平板貨車廂,掀開帆布鑽進去,裡面是大炮。他躺在炮身下,聽著雨點打在帆布上的聲音和列車輪子與鐵軌摩擦的聲音,不覺睡著了。 他經歷了一國大軍的撤退和一國大軍的進攻,現在所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虛。腓特力對自己說:「憤怒在河邊洗掉了,任何義務職責也一同洗掉了。其實我的義務,在憲兵伸手抓我衣領時就已停止了……世界上還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靜的人,明達的人,他們是值得擁有榮譽的。我並不反對他們,我祝他們萬事如意,只是我個人不幹了,這已經不是我的戰爭了……」 列車經過米蘭時,腓特力跳下車,到紅十字會醫院去找卡薩玲。但卡薩玲已去施特雷沙。腓特力找了一套平民服裝換上,買了一張去施特雷沙的火車票。 火車上,旅客們都在談戰爭,看報。腓特力一言不發,因為「我不想知道戰爭,我要忘掉戰事,我與戰爭單獨媾和了」。他在施特雷沙找到了卡薩玲。他們在巴羅美島大旅館開了個最好的房間同住,兩人相親相愛,猶如新婚燕爾。 現在,對於腓特力來說,「戰爭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也許根本沒有戰爭」。但有時他又覺得,「戰爭依我個人來說,已經結束了。但是我又有一種沒有真正結束的感覺。」他的心情就好比一個逃學的學生,正在想著學校裡某個鐘點是什麼活動。 一個風雨之夜,旅店的夥計告訴腓特力,說警察明天早晨會來逮捕他。於是他和卡薩玲連夜逃往中立國瑞士。第二天清晨,他們踏上了瑞士的國土,感到這是一個和平寧靜之邦,是個「可愛的國家」,腳下踩的泥土都給人一種快感。 腓特力和卡薩玲在日內瓦湖的東岸一棟農舍式樣的木屋裡住下來。四周環繞著青松,背後山頂白雪皚皚。一條蜿蜒的小徑,盤來繞去通往山頂。山谷裡,一條小溪流進湖中,流水琤琤作響。這裡是世外桃源,看不到硝煙、聽不見炮聲。腓特力和戰爭「沒有關係了」。 一個冬天過去了,1918年春天來臨。卡薩玲懷孕數月,將要臨產。於是,他們移居到洛桑城。 卡薩玲在洛桑的醫院裡難產。醫生同腓特力商定做剖腹手術。可胎兒一取出來就是死的,卡薩玲也在危險之中。腓特力坐在醫院走廊上,思考著人的命運和死亡。他想起一次升篝火的情景:火裡有塊木頭上全是螞蟻,螞蟻起先成群地擁向木頭中央著火的地方,隨即掉頭又向尾端跑,它們在尾端上疊得高高的掉到火裡,有一些逃了出來,身體燒得又焦又扁,大多數燒死在火裡。 醫生說卡薩玲仍在危險中。腓特力連連祈禱上帝別叫她死:「上帝啊!求您別讓她死。只求您別讓她死,我什麼都答應。親愛的上帝,我求您,求求您,求求您,別讓她死……」可是卡薩玲最終還是死了。護士阻止腓特力進屋去看卡薩玲的遺容,「但是我趕了她們出去,關上門,滅了燈,也沒有什麼好處。那簡直是在跟石像告別。過了一會兒,我走了出去,離開醫院,冒雨走回旅館。」 小說寫到這裡戛然而止。 腓特力往何處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點,即他跟戰爭永遠告別了。但其餘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他成了一個失去過去,沒有現在,看不到未來的人。這便是「迷惘的一代」的典型特徵。他們是被戰爭損害了的,他們的悲劇歸根結底是帝國主義戰爭造成的。 腓特力是聽信了「神聖,光榮,犧牲」這一類字眼的誘惑而參加戰爭的,他也曾有狂熱的時候,也曾慷慨地反駁過主張停戰的司機:「倘若我們停住不打,一定更糟糕。」「你們大概是不曉得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為不打緊。」但他在戰場上的耳聞目睹和親身遭遇,使他發現他的追求是虛幻的,披著神聖外衣的戰爭不過是一場以千百萬人的生命為賭注的賭博。對於那些仍在津津樂道于戰功和獎章的人,腓特力和卡薩玲後來都很鄙視。戰爭中的廝殺不僅同正義、公理風馬牛不相及,而且極其殘酷和毫無意義,所謂「神聖、光榮、犧牲」一類的字眼,只不過是帝國主義和少數將要從戰爭中獲利者的欺騙宣傳。這使腓特力對「銀質獎章」不以為然。 撤退中誤被當作德國間諜抓起來並險些送命的遭遇更使他覺得戰爭的荒謬。於是他心中的「崇高」徹底崩潰。他宣佈戰爭與自己沒有關係了,他與戰爭「單獨媾和」他轉而去追求愛情,他們在日內瓦湖畔過了一段世外桃源的生活,但卡薩玲的遽然死去又使他這種追求化為泡影。 於是,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失去了意義,他陷入無邊的迷惘之中。如果說《太陽照常升起》著重描寫了「迷惘的一代」的生活狀態,那麼《永別了,武器》則揭示了這一代形成的社會原因。 當然,卡薩玲之死並無必然性,這似乎沖淡了小說的中心思想,但它加強了腓特力命運的悲劇色彩,以這個角度看,它又強化了作品的反戰傾向,把讀者帶入了更深一層的思索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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