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海明威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的思考近乎狂亂,得出的結論卻既深刻,又簡單:人生結果必然走向虛無,人生過程卻絕不可受虛無蒙蔽。

  因此,他筆下出現了這樣的虛無主義者:

  他怕過什麼?那種感情根本不能叫成懼怕或恐懼。那根本不是他十分了然的事情。那可說是一切,也可說算不了什麼,一個人也算不了什麼。那種感情就是那樣,只需要光明,同時也需要某種純潔和秩序。有些人生活于光明之中,可又從來感覺不到它,不過他知道,這都是虛無之上加虛無再加虛無。我們的虛無處於虛無之中,你名叫虛無,你的王國是虛無。讓我們生活於這種日常的虛無之中,讓虛無使我們的虛無成為虛無,我們也就使自己的虛無化為虛無了,虛無不是引我們進入虛無,而是救我們擺脫虛無,真正的虛無。為虛無歡呼吧。到處是虛無,虛無伴隨你。

  他笑了笑,在酒吧間的櫃檯前站住了,那上面有一架明晃晃的氣壓式咖啡豆研磨機。

  「你的名字叫什麼?」酒吧間的侍者問道。

  「虛無。」

  一架明晃晃的咖啡豆研磨機就打破了虛無主義者的狂想,令他不由得發出自嘲的笑。

  海明威的虛無雖然走到了虛無主義的邊緣,但尋根究底,這是反對世上一切虛無的聲嘶力竭的呐喊。他要奮力揭露的是他眼前那個虛偽而怯懦的世界,他想為這個已經失去理想卻又不願正視現實的病態世界提供療救的藥方。

  這個世界需要什麼?行動!行動是什麼?創造生活與享受生活!

  海明威的虛無哲學就這樣通過他那既複雜又簡單,既迷亂又清晰的邏輯關係,與他的行動哲學成為了孿生兄弟。

  《沒有女人的男人》在《太陽照常升起》銷售了2.5萬冊的時候問世,不到三個月,它也銷了1.5萬本。

  海明威成了批評家的熱門話題。他密切關注各種報刊對自己作品的評論。他對於批評性意見的第一反應,仍然是煩躁和惱怒,但隨之就能慢慢冷靜了,他發現通過讀了這些評論,能使他對自己有比較清醒的認識。一個人走獨創性的道路不難,但要在這條路上走「好」卻不容易。

  「大師」畢竟不是由自己封的,不論你名氣多大。

  著名女作家弗古尼亞·沃爾夫的意見使海明威觸動最大。她在《紐約論壇》報的書刊評論欄上發表文章說:海明威有膽略,直言不諱,寫作技巧好,但言詞過於咄咄逼人,容易刺痛別人的心,他的才能因此受到約束,沒有完全發揮出來。

  海明威罵罵咧咧過後,覺得寫作再不能隨心所欲,追求獨創性也並不是一意孤行。沃爾夫的意見同波林如出一轍,看來他追求的那種男性風格還必須有女性的批評來矯正。

  就在這樣的時候,他開始寫《永別了,武器》。

  2.憂患中誕生的明珠

  名作的產生似乎總是伴隨著憂患。海明威也好像非要在憂患之中才能寫出名作。他在婚變以後開始寫《永別了,武器》,儘管此時他已經與窮日子永遠告別,卻仍然接連遇到憂心和倒黴的事情。

  「貴人」確實「多病」,困頓日子一過去,健壯如牛的海明威就鬧起病來。開始是喉嚨腫痛,他沒當一回事,結果導致胸部感染,被迫臥床休息。

  其間,他的眼睛又受傷。

  他和哈德莉離婚以後,4歲兒子約翰由他和波林帶養。一天晚上,他抱約翰撒尿,約翰迷迷糊糊中雙手亂舞,指甲刮破了他的左眼球,這隻眼正好是他的好眼,這一來兩隻眼睛都派不上用場了。接著又鬧重感冒,痔瘡出血和牙痛。

  他最擔心的是眼睛。約翰的小手雖無縛雞之力,可眼珠畢竟太嬌嫩,球面上留下大概像一片魚鱗那麼寬的傷痕,痛得厲害,好幾天連可卡因麻醉藥也無濟於事。他擔心會失明,鄭重致信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朋友請教治療經驗。

  眼睛治好以後,他想趕在冬天將過,雪將融化之前去滑幾天雪。

  夏季到西班牙看鬥牛,冬季到瑞士、奧地利滑雪已成了他多年必不可少的兩大戶外活動。

  以往每年滑雪都很開心愉快,可這次倒黴。一些地方的雪已化得只剩薄薄的一層了,他一次滑大坡時,雪橇碰到硬地脫落,他一頭栽到只蒙了一層薄雪的堅實的山地上,護鏡立時粉碎,鼻子和臉碰得烏青。

  更倒黴的事還在後面。滑雪後回到巴黎旅館養好傷,一天晚上,淩晨兩點了,他莫名其妙地想到衛生間去洗澡。進去以後,感到裡面很冷,原來換氣的天窗打開了,他睡眼惺忪中生出幾分惱怒,把天窗繩子嘩地一拉,天窗破了,禍從天降。他的右額被一塊匕首一般鋒利的玻璃刷出一道兩寸長的傷口,血流如注。他頭部其他地方還遭了許多說不清的打擊。

  波林趕忙叫了幾個朋友幫忙送醫院。在他眼前發黑、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夜班醫生給他縫了九針。

  後來他的右額上就留下了一道刀疤一樣的深痕,配上他那濃密的鬍子,粗獷的長相和水手一樣的走路姿勢,引得不明傷疤來歷的人對他無端地產生敬畏。他則像五歲時煞有其事地說自己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降服了一匹烈馬一樣,根據不同的對象和當時的興致,編了許多為這塊「刀疤」增添榮耀的故事。他住進基韋斯特島的新居時,島上居民竊竊私議來了一個大海盜,誰也沒想到他是個寫書的大作家,他也無意於澄清,甚至還自得其樂。

  他像古希臘的斯巴達人一樣崇拜勇氣和傷殘,而有形的傷殘——當然必須是戰爭和搏擊中留下的——正是無形的勇氣的永久性標誌,也即男子漢標誌,硬漢子標誌。

  「勇」與「殘」是他早期作品中很多人物的共同特徵,二者魚水難分。當他的同時代作家熱衷於在「醜」中發掘「美」的時候,他卻喜歡在「醜」中發掘「勇」,大而言之,這堪稱他在獨創性方面的一個追求。

  他的大兒子約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右肩負傷,他很自豪地對人說,他兒子的傷口裡至今還可以塞進一個拳頭。當然,他說這話時,約翰已經傷好復員。

  海明威似乎畢生都沒有在頑童的天真與壯士的勇猛之間劃出清楚的界線。文明與野蠻在他的世界裡是一碗攪混了的蛋黃和蛋清。而「攪」就是「行動」,就是在意大利追趕炮火,在盧浮宮揣摩名畫,在下等酒吧裡嚼陳麵包,在豪華音樂廳裡欣賞名曲;就是在打字機前徹夜打字,在龐魯洛納的鬥牛場上歡呼;就是釣魚、打獵、拳擊、滑雪和寫舉世無雙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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