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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這時候,舍任·安德森從巴黎回來了。他與肯裡文藝沙龍裡的人熟悉,為人有古道熱腸,樂於替朋友排憂解難。他比海明威大十多歲,已經在文壇頗有名氣了。這次可以說是載譽還鄉。

  安德森認為,對於想在文學、藝術方面闖出一條路的青年人來說,巴黎是最合適不過的地方。

  「而且」,他對海明威夫婦說,「歐洲正鬧通貨膨脹。在巴黎,外國貨幣的兌換率很高。只要口袋裡有幾塊美元,你們兩口子就能過上王族一樣的生活。用不著花幾個錢,一個作家所需要的條件和舒適就都有了。」

  生活與日益加強的責任感已使海明威拋棄了幻想和狂熱,他冷靜多了。他現在明白,任何一顆大橡樹都必須有地方紮根,不能光掙破花盆就完事,否則就會像蛋殼那樣立不穩。巴黎的兩大優越正合他的意願,更何況,他早就想重遊歐洲呢。

  到巴黎去!

  事情一決定,他和哈德莉就馬上行動。他們先到加拿大多倫多去了一趟。與《多倫多明星報》社談妥:報社委派海明威為駐歐記者,支付海明威夫婦的赴歐旅費,以後如有文稿刊出,另付稿酬。雙方都很滿意。

  安德森主動幫他們寫了好幾封介紹信,介紹他們去找格特魯德·斯泰因、艾茲拉·龐德和其他一些旅居巴黎的美籍作家、藝術家。信中稱:

  「海明威先生是個天生有為的作家,寫什麼都很成功」,「他的超人天才不會把他局限於報界」,他和他的夫人都是:「人們樂於結識的人」。隻字未提「海明威先生」實際上還是一個22歲的無名小輩。

  1922年聖誕節前夕,寒風刺骨,大雪紛飛,海明威帶著他新婚3個月的妻子在紐約登上了赴法的輪船,他們沒有絲毫傷感,仿佛是走向太陽升起的地方。

  一上輪船,海明威就無法抑制心頭的興奮。他又變得像個大孩子,又唱又跳,手舞足蹈,不停地跟哈德莉講他兩年半前從紐約啟程參加歐戰的情景。甚至暈船也不能使他平靜下來。

  他在船上組織了拳擊比賽。下等艙裡有一個法國姑娘很可憐,她的丈夫是個美國兵,把她遺棄了,她只好回法國去,她的錢幾乎用完了,只剩下貶了值的10個法郎,可還抱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捱過這漫長的航程。

  海明威很同情她,便發起組織了三場拳擊賽為她募捐。他的對手是一個意大利士兵。他們把船上餐廳的桌子移開作比賽場地,哈德莉當她丈夫的助手。海明威比贏了,最後一拳幾乎把那個意大利士兵擊昏。他洋洋得意,向擠滿餐廳的觀眾吹噓說,拳壇名將科迪正在巴黎等他去一決雌雄。

  他們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十多天。氣候一直不好,但他們的心情很好。在歐洲大陸上岸後,他們沒有直接乘火車去巴黎,而是向南繞道西班牙。西班牙是鬥牛之鄉,海明威要去看鬥牛。為此在馬德裡停留三天后,他們才到了巴黎。

  巴黎給他們的印象是寒冷、潮濕,但美麗、歡快,到處人來人往。生活上正如安德森所說的,用不了花幾個錢,就能得到一般的食宿條件。

  安德森的朋友路易斯來他們臨時寄住的旅店看望他們。路易斯是個性格活潑的年輕人。見面沒聊幾句,海明威就提出賽拳,路易斯勉強答應了,打了幾個回合,路易斯招架不住,便脫手套表示不打了。但海明威仍然揮拳進擊,一拳把路易斯的眼鏡打碎。他含糊不清地說了一聲對不起,連忙去撿眼鏡。

  路易斯後來說,儘管海明威的行為這樣莽撞,但絲毫沒有影響他的魅力。

  路易斯幫他們在卡迪那大街找了一個廉價的公寓套間,這條街的居民主要是平民。他們住房附近的廣場正在大興土木,堆滿了砂石,附近有一處工人娛樂場,裡面總是擠滿了喝醉了酒的人,煙霧繚繞,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他們要算是這個平民區中的貴族,臥房裡有塗了重金水的桃木臥床,還有壁爐,廚房是中世紀的式樣,旁邊有間剛可容一人的洗澡房。通往這套公寓的樓梯又黑又窄。因為房租不貴,他們很滿意。

  海明威寫信給朋友說,他們住在巴黎拉丁區最好的地方。

  海明威在無傷大雅的事情上,常常喜歡誇口,滿足自己的虛榮。

  他沒有急於去見安德森要他去找斯泰因和龐德。他們都是文壇上的大人物,斯泰因女士的文藝沙龍,已使她具有當年的喬治·桑那樣的影響,48歲的她在巴黎文藝圈內被稱為「不謝的玫瑰花」;龐德是少年得志,他是意象派詩歌運動的領袖,身後有一大批不修邊帽或者油頭粉面的追隨者。

  也許是由於自視甚高而又還只能忝居無名小輩的行列,海明威對文壇大人物懷有一種複雜的心理,仰慕、嫉妒,自慚形穢,不以為然……都有。他不想太早地貿然求見。他想埋頭寫出一點像樣的東西。

  而且,眼前是一個新鮮的世界。兩年前雖然來過,但那時太匆忙,也太激動,只知道坐在出租車上追趕炮彈。

  現在,他那好奇的天性以及《多倫多明星日報》駐歐記者的身份驅使他到處去看,去聞,去感受,去體驗。

  沒有炮彈的時候他才發現,巴黎值得追趕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

  「好一個五光十色的城市」,海明威給美國的朋友寫信時說,他和哈德莉就像兩個性急的密探那樣沿街巡視。他們在拿破崙的墓邊徘徊,在塞納河畔一個挨一個的書店裡瀏覽,在盧浮宮沒完沒了地細細參觀,在街頭小飯店裡一邊吃牛排燒土豆,一邊學法語。

  回到寓所,他便敲響打字機,把他看到的一切變成內容真實感人,行文簡潔明快的報道和特寫:白俄貴族如今在咖啡館看門;帶傷疤的公爵在駕駛破舊的出租汽車;退伍士兵成了沒有腿的乞丐,他們一無所有,只剩下一枚戰功勳章,因為這件東西在當鋪裡換不到法郎……

  海明威後來說過一句話:打著這頭獅子的時候,就要想到獵取下一頭。這也是他的人生哲學之一,也即既要盯住現在,又要考慮未來。

  事實上,一到巴黎,他就是這樣安排自己的奮鬥之路。他一面忠實地履行駐歐記者的職責,一面勤奮地從事文學創作。

  有一段時間他在住地附近一家古老的小旅店另租了一間閣樓,將自己關在斗室之中冥思苦索,將各種得之於生活的印象和體驗,轉化成為簡潔鮮明而又餘意無窮的文字。真正過起了他母親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慄的生活。

  這裡很安靜,誰也不會來打擾他,包括哈德莉。只是冷,像冰窖一樣冷。他便裹著棉被靠在床頭寫,常常一連幾個鐘頭不挪身。後來許多年,每到寒冷的季節,他都是這樣寫。

  他習慣於清晨就開始寫作,這時思維活潑,頭腦清醒。下午,他常到附近博物館去看名畫。由於自幼受母親的引導,他在繪畫方面有很強的鑒賞力和領悟力,加上他有特別敏銳的直覺,他能滲透畢加索、塞尚等人的油畫中的無窮奧秘。

  他覺得,他們與他似乎是做著同樣的工作,不同的是,他們用顏料和畫布,他則是用打字機和筆。他常常在名畫欣賞中獲得寫作上的靈感,便趕緊回到閣樓去寫下浮上腦海的詞句。

  他有一口隨身攜帶的提箱,裡面裝著他的手稿。這提箱正在一天天地充實,一天天地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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