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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9.是改變你畫風的時候了

  高更到來以前,溫森特隨時都有一種將要生病的感覺,一方面因為勞累過度,另一方面因為他所花費的錢。他沒有賣出一幅畫,對提奧是一個損失,這種損失與他的痛苦是成正比的。他認為他欠提奧的債實在太多了,等到還清它的時候,辛勞的工作同時會使他失去生命。

  高更的到來使溫森特忘記了這種思想,身體驟然好轉,精神振作的程度令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們兩人計算著過日子,每月決不超過250法郎。他們自己搗顏料,自己做飯,一同出外寫生。

  高更做得一手好菜,兩個人的生活也是很愜意的。

  兩人早晨就奔出去,全天都在外面畫畫,晚上回來弄點吃的就上床睡覺。

  有天高更在完成了他的《在收穫時節的婦女們》以後,到溫森特的畫室裡閒聊,向溫森特說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構思。他在此以前是從來不向溫森特談他的構思的。他說他要畫一堆黃白色的乾草,乾草中間捲縮著一個白貓一樣的裸體婦女,旁邊有幾頭豬在散步。有三個阿爾小女人爭著做這個模特。

  溫森特覺得這個構思很有意境,他說他想到了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比亞》,那是兩幅超現實主義的大膽之作,鄉村婦女比城市貴婦人或許更有韻味。

  高更很得意,他看了溫森特的一些近作,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溫森特,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以為,你得改變你的畫風了。」

  溫森特突然感到吃驚,但他想高更的話總是有道理的,他等待著聽下文。以前在邀請高更的潛意識裡就是期待著他的幫助。

  高更吹了一聲口哨,一聲不吭地返回到自己的畫室。溫森特以為他要上樓拿一件什麼東西,就坐在畫室裡一邊思索著高更的話,審度自己的作品,一邊等高更下來談意見。

  溫森特最近一個星期畫了一幅桃樹,一幅四輪馬車,把郵遞員魯林全家的肖像畫畫完了,又畫一幅葡萄園,一幅阿爾婦女和一家妓院的速寫。

  他認為這些畫都還應當是過得去的作品。「改變畫風?是的,我曾渴望改變,但是怎樣改變,改變成什麼樣子?」溫森特想。

  那幅葡萄園的油畫,全是紫色和黃色的調子,有一些用藍色和紫羅蘭色畫出來的很小的男女人物,在黃色的陽光中鮮泛活潑。溫森特認為這幅油畫簡直可以和蒙提切裡的一切風景畫相比,而蒙提切裡是19世紀法國傑出的浪漫主義畫家。

  高更上樓去以後,一直沒有下來。溫森特忽然湧上一種急切的需要,渴望迅速明白這個自己猜測不出來的謎底。他三步兩步像只猴子一樣蹦上樓去,他猜想高更一定正準備下來跟他談作品,然而事實上那個傢伙已經四仰八叉攤在床上呼呼大睡。溫森特呆呆地站在高更床前,他不忍心打擾他的休息,他深切地體會過勞累一天后睡眠的珍貴,喃喃自語著走下樓去。「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忽兒他又沖上樓,呆呆地在高更的床前站一會,然後又緩緩走下去。近兩個月來,溫森特整天陷入創作、創作、創作的狂亂之中,那種投入使心都愁碎了,紊亂的思緒常常糾纏著他的腦子。這一夜他呆呆地睜著眼直到天亮。早晨,高更的腳步掙掙有聲,像個普魯士的軍官,每一聲都敲在溫森特的心上。溫森特在樓梯口迎著高更。「為什麼,保爾?」高更吃了一驚,溫森特的眼睛佈滿血絲,閃著幽幽的光,像餓狼一樣使人害怕。「為什麼?」溫森特固執地堵在樓梯口。好不容易弄清溫森特的用意,高更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的回答是輕描淡寫的:我是說,你得學會憑記憶作畫,記憶,懂嗎?就是印象,而不是抱著一堆顏料管在某一處景點依樣畫葫蘆堆砌色彩,那只能是一種對自然的臨摹,而不是創作!跳不出這個圈子,你就永遠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可是,」溫森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你說過你喜歡我的一些畫。」

  「是嗎?我說過?」高更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伸一個很有力度的懶腰,手臂上某處骨節「波波」地響了兩下。「人有時候總喜歡來點客套什麼的,你認為這是虛偽嗎,溫森特?」

  事情就是這麼樣,高更全不把他當回事。但溫森特還是把高更的話牢記在心裡了,他下決心要學會憑記憶作畫。

  進入初冬,天氣就開始有了變化,大部分日子還是太陽高照,氣溫較高,但颳風下雨的日子多起來。在這種天氣裡,溫森特就開始學會用記憶作畫。他回憶起在埃頓家鄉的小花園裡和提奧一起玩耍的情景,花園裡的卷心萊、絲柏、天竹葵和罌粟花等一一浮現出來,他把這些東西畫了出來,然後交給高更看,並向他解釋這是20甚至30年的記憶。

  「說實話,溫森特,我看不慣你的東西,你把阿爾的天空搬到荷蘭家鄉去了,你不怕把美好的記憶曬枯萎嗎?」

  溫森特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他把畫奪過來摔在地上,一腳踏上去,用力一擰,然後抬起頭,對高更齜牙咧嘴地笑著說:「老塞尚就是這樣對待他所不喜歡的作品的。」他的牙齒白森森的,其中大部份是假牙。

  高更對溫森特的舉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動和憐憫。然後他又漫不經心地說:「我不久前看到一幅莫奈的油畫,是裝在一個日本大花瓶裡的向日葵,畫得非常好,但是我卻更喜歡你的向日葵,溫森特,是真的。」

  「不!你在取笑我,高更!」

  「是真的。你的畫單純、和諧,用鮮明的色彩表現出了雅致脫俗的靜物,更有豪放的意味。我相信每一個有真知灼見的藝術家都會這樣認為的。但是,你記得我在巴黎講過你的畫嗎?我認為那是一種失去理智的瘋狂的創作,它逼迫得我透不過氣來。也許我們的性格不符,無法長久地在一起,我預感有一種不幸在我們之間潛伏著,總有一天會爆發的。」

  溫森特聽呆了,高更從來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與別人談過心,他總是大大咧咧,把他的思想袒露無遺,根本不考慮是否會傷害別人,如果傷害了,那正是他認為有趣的事。而現在他聽出高更話語裡沉重的分量,他感到了一種將重新失去朋友的危機。「怎麼會呢,保爾,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再過幾個月,我們將辦起一個小畫室,吸引所有嚮往南方的畫家。好日子才開始呢!」

  高更苦笑著。

  這期間,毛威夫人寄來一封信,表示對溫森特贈畫的感激。表姐的言辭十分懇切,她談起過去溫森特在海牙的日子,感觸頗深,溫森特流下了眼淚。

  高更間或寄一幅畫給提奧,但他勸告溫森特不要急於把畫寄出去,他的畫顏料堆砌得厚,油脂多,必須時時沖洗,否則過些日子畫面將顯得陰暗。高更現在並不像別人一樣指責他的畫畫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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