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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依莎多拉·鄧肯深湛的母愛和綿長的情愛每每被葉賽寧的粗野與狂暴弄得天昏地暗,她日益回到自己的內心,回到藝術和過往的歲月,雖然她還是那麼執著地愛著葉賽寧。

  一天,葉賽寧醉醺醺地闖入阿德龍旅館,摸摸爬爬才找到了自己的寓所。他看見鄧肯正捧著迪爾德麗和帕特裡克的照片痛哭失聲,便一把奪了過去,扔進火裡,吼道:

  「你用去太多時間想這些孩子啦!你沒有照顧好我!」

  他像一面冷酷的牆,堵住了鄧肯要搶救自己珍貴記憶的去路。他眼睜睜地看著,比他大十幾歲的妻子,昏倒在愛情和絕望的叉道上。正如詩人、葉賽甯詩集法文譯者弗朗斯·海倫斯所言:

  當依莎多拉為了向葉賽寧求婚,將他從俄國帶到歐洲時,我堅信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像她那樣充滿母愛地扮演引人向上的角色。這是一個崇高的舉動,因為這意味著她將要做出犧牲,並註定陷入悲傷。她從未對此抱有幻想,深知這段帶有痛苦的幸福時光是短暫的,她會滑進一種極富戲劇性的不平衡的心理狀態中;這個她極望培養長大的粗獷的男孩,遲早會甩掉她情不自禁地賦予他的多情的保護,他的方法也許將是殘酷的。依莎多拉熱烈地愛著詩人葉賽甯,我發現這種愛即便在一開始就已埋下了絕望的種子。

  不久,散步的鄧肯和葉賽寧在大街上偶然遇見阿·托爾斯泰偕妻子娜塔麗婭·托爾斯塔婭—克蘭節芙斯卡婭帶著他們五歲的兒子,憔悴的鄧肯面容凝重,目露精光,忽地對著孩子就跪了下去,然後她大步走開,再也沒有回頭。

  3

  1922年6月,依莎多拉·鄧肯帶著葉賽甯啟程,經呂貝克、萊比錫、法蘭克福、魏瑪等地橫跨德國。7月13日,葉賽寧在給什尼切爾的一封信中,表達了自己的懷鄉之情和對西方文化的極端不屑:

  「至於我對德國的印象,等我們見面以後再談吧。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的是,生命之樹不在這兒,而在我們親愛的祖國。這兒恰如什平格裡爾所說的,『日落西山,氣息奄奄』了。儘管我們是亞細亞人,儘管我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蓬首垢面,身有汗臭,然而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發出死屍一般的黴味,這兒不可能發生任何革命,真個是山窮水盡,日暮途窮。唯一可以挽救他們的東西就是,比如像我們這樣的野蠻人對他們的入侵。應該來一次反歐洲的戰役……」

  在威斯巴登,鄧肯請醫生對葉賽寧作了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得出的診斷是,葉賽甯的健康情況不妙,他必須戒酒兩至三個月,否則就會成為一個狂躁症患者,神經衰弱也將更為嚴重。

  葉賽寧小心翼翼地在鄧肯親自擬寫的戒酒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魏瑪是詩人歌德的故鄉。葉賽甯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參觀了偉大詩人生活和創作的見證。他久久地佇立在故居前那棵高大的榆樹下,透過玻璃,注視著屋內書桌上歌德未能完成的詩行。他有些淒然地對鄧肯說:

  「不會再有歌德了。」

  鄧肯扶住他的肩膀:

  「不要想那麼多,你是葉賽寧。」

  葉賽甯綻顏一笑,好長時間來,面對鄧肯,這是少有的真誠的一刻。

  僅僅是一刻。葉賽甯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肆意辱駡西方文化的人,那個半夜鑽到女僕讓娜床上去的人,那個用酒把自己澆成一個瘋子的人,那個將愛情當作草鞋穿的人。

  在威尼斯,葉賽甯無心欣賞水城的曼妙風光和意大利源遠流長的繪畫、雕塑、音樂、文學,而是迫不及待地要鄧肯新聘的秘書基納爾將他的詩歌譯成英文。

  鄧肯勸著:「這個不急吧,你應該出去走走,這裡是威尼斯呀。」

  「威尼斯又怎麼啦,臭哄哄的。」

  基納爾問他:

  「你為什麼那樣迫切希望把自己的作品譯成英文?」

  「要是我的詩不用英文發表,會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名字?會有多少人讀我的俄文詩歌?我們的農民都是文盲……」

  「我寧願只讀你極少極少一點兒能夠領會的俄文詩歌,原汁原味的,也不願讀你全部的詩歌的譯文。翻譯出來的作品絕對體現不了你的神韻,也不會美。」

  基納爾打斷了葉賽寧的話,她想這一拉,葉賽寧就能回到現實中來,她還太不瞭解葉賽寧的性格,她繼續說:

  「詩歌不像舞蹈,舞蹈是形體語言,是直觀的藝術,所以它不需要翻譯。在這一點上,依莎多拉比你幸運。」

  葉賽寧臉色陰沉下來,剛才還閃閃發光的眸子也陡然灰暗。他的嗓門越來越大:

  「但舞蹈家絕不可能偉大,更不可能不朽。」

  鄧肯馬上反駁說:

  「對於舞蹈家,她的偉大建立在能夠給予人們一些他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東西。雖然可能不懂舞蹈,但舞蹈已經使他們起了變化。」

  「舞蹈家與演員無異,第一代人記住他們,第二代人看書知道他們,第三代人對他們一無所知。人們看你的演出,讚美你,甚至歡呼。可是你死後,沒有一個人記得你。在短短的幾年之內,你的赫赫名聲將一去不返,依莎多拉不存在了!」葉賽寧揮舞著手臂,面孔上結了一層嘲弄的表情,「詩人卻永遠活著。我,葉賽寧,我的詩歌將在身後流傳。」

  依莎多拉看上去很傷心,她低訴著說:

  「他錯了。我把美給了人們,當我跳舞的時候,我把自己全部的靈魂給了他們,這種美到處存在。美是不會死的,美是上帝。」

  葉賽寧仿佛一下抓著了鄧肯的把柄,連忙截住話頭:

  「不,是你錯了。布爾什維克禁止出版物中使用『上帝』一詞。」

  鄧肯沉默了好一會,才說:

  「布爾什維克是對的。沒有上帝,這是一個過時的、無能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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