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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恩斯特是1967年1月上旬來的。這是28年以後的第一次見面。我打開門,看見他幾乎要暈倒的樣子。他無法說話,我其實也無法說話。我扶他坐在一張沙發椅上。他抖做一團,抱怨天氣寒冷。我給他煮咖啡,拿來一件毛衣給他披上,當恩斯特冷靜下來以後,我才請倫進屋裡來。真正平靜下來對於他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他顯得精疲力竭,神經緊張到了極點。最後他給我講述了他的經歷:

  恩斯特與中央的聯繫,部分原因是由於他的固執,在羅爾夫在中國被捕以後,很快便中斷了。恩斯特找不到工作。1949年中國解放以後,政府要求所有外國人都離開這個國家。恩斯特去了阿根廷,以機械工人身份維持生計。他娶了一個阿根廷女人。現在他十分想念歐洲,最初是他自己先來的,一旦節約出路費,他妻子隨後再來。

  他說,他很想居住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如果不行,在西德他也可以掙一口飯吃。他沒有過高的奢望。不論逗留在哪裡,他都要作為一個共產黨人來生活。他談了很長時間,而我也並未打斷他的話。在聽他說話時,我竟忘記了他那虛弱的身體和精神狀況。

  當他把所有的話說完以後,我問他對中國持什麼態度,他明確表示,他同意中國的發展狀況。他保證自己願意忠實地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工作,自己決不介入論爭①,但是如果有人問他,或者聽到有人「攻擊中國」,他一定要做出回答。

  ①指60年代初期開始的中蘇(包括東歐各國)之間的意識形態論爭。——譯注

  倫和我與恩斯特討論了很長時間,他依然像從前一樣固執,寸步不讓。

  的確,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眼光看世界和從南美洲的角度看世界是不一樣的。這一點,不論是倫,還是我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在討論中以更廣闊的視野反駁他的觀點,但是所有的理由都被恩斯特批駁回來。這表明他不準備接受另外一種意見。我們仿佛是對著牆壁談話。

  假如恩斯特作為一個人從來不曾有過什麼作為,我和倫也不會如此傷心,倫剛剛才認識他,也許我們會很快便與他分手。但是他的所有那些好的品質尚存,諸如意志力,犧牲精神,對於被壓迫者的同情心,他們的貧窮狀況每天都呈現在他的眼前。

  第二天我們帶著恩斯特參加紀念李蔔克內西和盧森堡的遊行,他在青年時代就參加過這種活動。紅旗、口號和人群令他頗為感動。當我們踏上弗裡德裡希費爾德紀念台時,他看見遊行的人們向站在平臺上的領導同志揮手,他也看見那些同志在招手致意。這時他的眼睛裡閃著光芒,他說:「這樣好。」

  回來後我們接著討論,但未能取得任何成效。晚上恩斯特乘車走了。倫像我一樣感到心情沉重。後來他從西德寄來一封」信,恩斯特在信中寫道,歐洲工人階級沒有絲毫希望,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也資產階級化了。因此他決定返回南美洲去。

  從此以後,我再也未聽到他的消息①。

  ①1977年我得知恩斯特病了,並且生活拮据。當我獨自一人躺在醫院裡時,收到一封他從南美洲寄來的信,他問我能否告訴他我缺少什麼,是否重要?在信封棉紙村裡後面夾著一張五個美元的鈔票。幾周以後我得到這位朋友去世的消息。

  1946年夏天或者秋天,中央中斷了與我一道進行的工作。可能並非由於福特的緣故,因為他的背叛是後來的事情。也許在別的國家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我是絲毫不知道的。于爾根當時生活在柏林,倫所在的部隊也駐紮在那裡;我請他和我的哥哥弄清我的情況。於爾根告訴我說,他也聽說別人中斷工作的消息,這在目前似乎是普遍現象。

  我們有一個特殊約定,以備萬一失掉聯繫之用。在牛津班伯裡路上距大拐彎幾公里遠的地方有一處旱橋下的鐵路。在第一條橫路之後左手第四棵樹的地方,在裸露的樹根底下應該放著一條消息。我們約定每月的一個特定時間去取情報。每個月我都騎自行車到那裡去。那裡從未放有什麼東西。

  中斷工作的時間大體上是可以確定的,因為信件裡提到過緊縮開支的問題。

  * * *

  致瑪格麗特的信:

  1946年9月

  我現在很少買東西……你想要我的衣服票①嗎?……

  ①當時紡織品實行定量供給。

  倫被遣返以後,可以把他的大衣改染成別的顏色給米沙穿,他現在急需一件……2月中旬以後我將出租一間帶膳食的房間。如果你認識什麼人,可以介紹我去當「熟練保姆」並帶著「自家菜園的蔬菜。」

  * * *

  倫終於被遣返回來了,他在倫敦接受了瑪格麗特介紹的一份工作,在一家工廠裡,這家工廠發明了一種合成材料噴射成型方法。托尼·盧也在那裡工作,他們二人是在這裡相識的。

  在我們這個地區是沒有希望為倫或者為我找到一份工作的,即使有工作,我把三歲的彼得放到哪裡呢?退掉房子,我也做不到,我們再也不可能找到這樣便宜的住房。倫敦根本就沒有空房。倫交替著住在我一個妹妹家裡。

  1946年和1947年之間,英國經歷百年來最嚴寒的冬天。大雪紛紛下了一周,風雪交加,煤很緊張,交通運輸在全國幾乎陷於癱瘓。有250多萬工人陷於失業狀態。

  我們的房子裡有七個冰冷的房間,用火爐保持兩個房間溫暖都是困難的。

  當時的農村尚不通電,我對於用冒煙的煤油燈,用煤做飯,用鐵熨斗熨衣服已經煩透了。抽水泵凍住了,水管子也裂了。

  * * *

  給父母親的信:

  1946年—1947年冬天

  看樣子明天我得再一次花上三個鐘頭把我們一家從大雪裡挖出來。沒有公共汽車在行駛,人們感到孤獨和封閉,農民們心情沮喪。從營養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壞年頭兒,似乎也是一個政治上的壞年頭兒。美國的外交政策是災難性的。人們當然知道它的路線,但是我沒想到他們會採取這樣殘酷無情的公開行動。他們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他們到處插手,想扼殺各國的左翼運動,他們建立反對俄羅斯的軍事基地,他們要盡可能多地佔領戰略據點。希臘和土耳其事件,他們公佈這些事件的方式,他們為此而選擇的時間,全都是走向下一次戰爭的重要步驟。我感到沮喪和可怕。我在新聞彙編上所讀到的回答是愚蠢的和輕率的。大概的意思是:「這將給希臘帶來一個更加民主的政府,因為美國將堅持這樣做!」

  附言Ⅰ

  我們現在完全與外界隔絕了。著名的大雪堆在整個村莊裡靠近我們的房子,有屋脊那麼高。

  附言Ⅱ

  對副食商店三呼萬歲。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徒步來到村裡。每人背著一個裝有80磅麵包的大口袋。我將把這封信交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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