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諜海憶舊 | 上頁 下頁
二九


  我們在滿洲,在奉天附近。天在下雨,我們走進村頭一家小鋪裡。

  這村莊大約有20戶人家。在小鋪裡可以買到香煙、豆油和空鐵桶。後面的大炕上坐著三個士兵,其中一個在拉二胡。年紀大的掌櫃靠在賬桌上,兩個機靈的小青年蹲在地上。

  在這裡見到外國人是稀罕事情。我們被邀請坐在炕上。士兵是中國人,在為滿洲國服兵役。他們問:「你是俄國人還是英國人?」

  「我是德國人。」

  三個人都發表了一通自己的看法。「德國人腦瓜兒聰明。德國的槍最好。」「中國人只會吃飯和睡覺,卻不會讀書和寫字。」

  我問道:「這附近有土匪嗎?」

  「沒有,現在高粱都割光了,那裡藏不住紅鬍子。①你知道張作霖②從前也是土匪嗎?」

  ①「紅鬍子」在滿洲是對土匪的稱呼。

  ②張作霖是從前控制奉天的將軍。

  那個拉二胡的年長的士兵笑著說:「張作霖小的時候,還沒長鬍子便當上了紅鬍子,待他長了鬍子,便成了一個大將軍。」

  我接著問道:「可你們為日本人工作,這是為什麼?你們喜歡他們嗎?」

  大家都笑起來,說起話來既興奮又雜亂無章。「日本人非常壞。我們袖子上戴一道杠,每月掙11個滿洲銀元,日本人戴一道杠,卻掙60個銀元。只要戴兩道杠的日本人說一句:拿這個去,幹那個去,戴兩道杠的中國人立即便跳起來。日本人又肥又胖,走起路來這樣。」

  年長的士兵把雙腿作成羅圈樣,下頜前伸,兩個拳頭撐在腰間,「中國人卻是這樣。」他彎下腰,用雙手捂著面孔。

  那個20歲左右的年輕士兵說:「希望早日發生戰爭,到那時我們不會跟著日本人打仗,而是反對日本人。」

  「德國有許多土匪嗎?」年長的士兵問道。

  「能讀書寫字的地方,沒有這麼多土匪,」年輕的士兵答道,他接著說:「滿洲國現在就像英國佔領的印度。」

  第三個士兵說:「你這位太太中國話說得真好,我祝賀你。」

  其他人點頭稱是。

  外面在下大雨,又打閃又打雷。

  年長的士兵問:「德國也有這個嗎?」

  我回答說:「有這個,有雨也有太陽。」

  「跟我們這裡是同一個太陽嗎?也這麼回?」

  「是的,太陽是同一個太陽,月亮也是同一個。」

  年輕士兵點頭說:「我們大家同在一個圓圓的地球上。」

  * * *

  有一天令我大吃一驚,一個新來的納粹,他是一家鋼鐵公司的代理人,其實是萊因洲一家兵器公司的代理商,他有意租下這個巨大別墅,我的小房子就是它的一部分。我的水和電都是從別墅裡來的,他可以把兩者都給我斷掉,或者他只消說一聲,他不喜歡我住在這裡,房主馬上就會解除我的租約。即使他不這樣做,這個鄰居也會讓我不高興。他搬進來以後,並不覺得有什麼理由來拜訪我,可我必須知道我該怎麼做,我必須過去。

  這位新房客坐在一間又大又冷的屋子裡,別墅裡有大約12個房間,他以一個舊派騎士的禮節迎接我。他是個貴族,50多歲,他的女人和四個孩子都留在德國。他的姓名我忘記了,我們稱呼他「封·××先生」①。第一次談話時我就肯定他從前是個德意志民族主義者,現在是個納粹,與希特勒相比,他更喜歡威廉二世皇帝時代。封先生為他那古老的家族及其戰爭傳統而感到驕傲。從他那彬彬有禮和嫵媚可愛的舉止中可以看出,他是反對排猶主義的,希望我無論如何也要在小房子裡住下去。

  ①德國貴族姓前都加一個「封」。——譯注

  「您不要因為我在這裡而感到壓抑,您要是搬走,我會感到傷心的。」封先生也不想規定一個計算電費的方法。「那幾分錢的電費是不值得說的。」可我認為,讓一個德國民族主義的貴族,為與蘇聯紅軍建立聯繫而在夜間消耗的電流付款,這簡直是開玩笑。

  封先生和我在我們比鄰相住的那段時間裡,保持了一種良好的關係。

  他常說:「我佩服聰明,我喜歡活潑,比起這裡那些德國小市民來,我更喜歡與您閒聊天。」

  封先生是個貪杯的人,有一次他請求我說:「鄰居太太,如果您在什麼地方遇見我,認為我喝夠了,您就把我拖到家裡來,好嗎?」

  有一次他邀請我去德國俱樂部,但是我不願意再到那裡去。他堅持讓我去。事後他把自己那一點都沒貴族氣的胖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說:「假如有哪個德國人敢於動您一根頭髮,您告訴我。」

  封先生在德國社團裡是有影響的,這是因為他有地位,因為酒喝得多,不妨礙別人,還因為他以自己的方式做人。我毫不費力地從他那裡知道了一些德國商人的情況和與他有交往的日本人的情況。

  我之所以能夠把他描述得這麼詳細,而遊擊隊員們許多重要行動細節我卻想不起來,是因為我還保持著一些信件。關於封先生我在給家裡的信中是這樣寫的:

  ……由此可見,此人與內蒙古的頭人有關係,他叫德旺,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我的鄰居現在正在內蒙古拜訪他,他想任命我的鄰居做他的總顧問。他可能會放棄自己的鋼鐵公司,只跟這位頭人工作。這位頭人有這樣一個計劃:他希望由國家來收購和銷售羊毛,現在是中國商人在蒙古私人收購,每200公斤羊毛,付給蒙古人一盞馬燈;我的鄰居要做他的中介入,把這些羊毛以非常便宜的價格賣給德國。百分之五十的羊毛以貨物形式償付。這是一樁有趣的,非常了不起的事業。最為精彩的部分是,我的鄰居需要一個女秘書,她必須「能說會道」,當然要跟他一同去頭人那裡,跟著他去旅行整個蒙古,處理全部有趣文件。這是一個誘人的機會……但是你們不必擔心,總有一天要結束這種流浪漢生活,我不會答應幹這種事情。

  * * *

  我敢肯定,這裡所涉及的不只是羊毛問題,我很想跟隨他去兩三個月,一定會很有趣。我記得我請示過中央,內蒙古和這樣一個頭人,對於他們來說或許並非沒有興趣。但是這件事情落空了。

  在這段時間裡,最令我高興的事情,是米沙和他的成長。他那些聰明的,發人深思的問題,他的邏輯和觀察能力,都是令人高興的真正原因。

  當他1935年1月份在上海跟隨羅爾夫住了一段時間以後,我給父母的信中這樣寫道:

  * * *

  儘管我從早忙到晚,還是非常惦念著我的大大小小的生活內容。不是享受,而是6點半鐘就被鬧鐘喚醒,晚飯和中午飯都不需要在家裡,打字時懷裡不必坐著一個討厭的孩子,提出一些值得思考的傷感問題,但願只有這四種情況。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