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不是我,而是風 | 上頁 下頁
一八


  聖誕節來了。我們請了埃利德的親戚,大約是12個農民。當晚,他們給我們唱歌,對我們非常友好。埃利德的上年紀的母親費利切和老帕斯奎爾唱了二重唱。漂亮的路易吉也在。她採摘橄欖時的姿態實在是太美了。和路易吉熱戀的馬埃斯特羅也在,他是從泰拉羅來的,不過,由於女方的身分高點,男方顯得有點不般配。他倆結婚沒結我不知道。有時也常常出現悲劇,這就是我被病魔降伏。我們雖沒有觸犯上帝的法律,但由於我們違反了人間的法律,所以我們是要遭報應的。我和勞倫斯得到了很多,而相反,許多人由於缺乏愛和溫柔理應得到報應,可儘管如此,也沒有一個人想要得到它。並且,這還是人間永久的法則。過分的幸福在我們人間是不被允許的。我和勞倫斯有時想到,那是不是超越了人類的幸福領域了呢?他——我所瞭解的年輕的勞倫斯在世界大戰粉碎了他對人類文化的信賴以前是非常幸福的。

  我問他,「文明是什麼?人類創造的這個我所不理解的世界到底是什麼?」

  他說,「它宛如人類生出的一棵樹。它註定成長、開花,然後死去。」我時時在想,勞倫斯是英國文化之樹上長出的最後一枝新枝。不管英國文化是死是活,(我希望我沒死)勞倫斯是那棵生長很久、高聳入雲的大樹的最後的新枝。

  他總是一種絕對的、不可否定的人。他經常堅定地說,「最終人們是不能否定我的,即使人們想那樣幹,也不會拿我先開刀。」我也認為是這樣。

  人生有機械的嘈雜聲。在馬達的鳴響中,在各種聲音中,意義漸漸地失去,一切意義都淹沒了。沒有任何人有充分的勇氣來傾聽給予我們真正生命的東西。我們求生的觸手萎縮了。

  我並不圖眾人驚奇的勞倫斯的天才。每當我想到他是如何被羡慕、被壓抑、被拋棄、常被偽善地對待時,我就痛切地感到現代文明的愚蠢。他是多麼有必要!人們是多麼錯誤地對待了他的必要。現在他逝去了,他對同類的偉大的愛已不存在於他的肉體中。人們對他傾注了傷感……實際上,批評家們也是這樣!批評家們如果不是批評他而是接受了他,那他們本人的生活該是多麼地豐富呢!

  我們在我們這塊小小的領地上度過了幾個興奮的早晨,這幾個早晨我們向著地中海的太陽歡欣雀躍。我還經常穿過橄欖樹林去寄發往泰拉羅的信函。北方人的我起初理解不了隨著時辰的推移而變化很大的橄欖樹的美。風刮得大些,它們就變成銀色;有時它們顯得很疲倦,安安靜靜,暗淡無光。早晨我們散步期間,太陽把柔和輕搖的陰影投射在多石生苔的小徑上。右邊是海。即使說我碰到了基督和他的門徒們,我也不會吃驚——不吃驚是很平常的。

  勞倫斯充分地教給了人們生活方式——只是為生活本身而能愉快的方式。病弱的他時時比其他人更感到死亡的臨近。他是怎樣宗教式地觀賞著那一時刻的美好瞬間呢?他觀賞著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我和勞倫斯住在一起才開始了真正的生活。以前的日子是一天到晚地奔忙、憂心忡忡地幹活的灰色的疲憊日子。和他在一起,愛和喜悅中的內容只不過是全部生活的一小部分了。我倆的生活經常是完整的。我倆在其中是均衡的。我們周圍是我們可以充分利用的宇宙。18年間,我們從中得到了許多東西。

  並不能說勞倫斯很好地利用了其短短的一生。但他有深該的生活現實感。他知道什麼賦予生物以生命之火。那既不是高級轎車,也不是豪華賓館,也不是電影。他既不高級也不低級。他有真正的天才,他從生活核心中取出永遠的價值並在創作時發表了它。我很驚訝,孩子們是那樣地理解他。但誤解他的人要多得多。

  我想到,人在柵欄內的時候只看到這個柵欄,就想僅此就挺好。但是當一旦從那個柵欄中出來,知道世界是多麼廣闊時,就會悟道,柵欄只不過是柵欄而已。人們驚異地望著那些。其實,所有難以逾越的柵欄都是可以逾越的。然而對於安心於柵欄內的人來說,就不存在柵欄的問題,也不存在有個更大的世界的問題。

  他很清楚自己抱有敵意,但我認為我們兩人當時都沒有估計到它的嚴重性。隨著他的逐漸成長,他的對立面也多起來。我倆為生活所累根本顧不上那些事。我們自身的世界和外部其他世界相比是那麼微小,那麼貧乏,但它是一個堅不可摧的要塞。

  我瞭解的另一件事是他不是「全能之神」,諸如歌德的「我是永遠」之類的地方。他知道,「我徹頭徹尾是D.H.勞倫斯。從那裡開始從那裡終結,我的靈魂在我之中。其餘之物並不是我。我可以和我以外的一切事物有關係。並且我越是實際感受到周圍其他人的另一種意識,我就越加充實。」

  我想到一位聲稱他在「注視著文學」的美國醫生的話就感到好笑。他說勞倫斯的精神中只有病態的色情。我看他想看的東西都是疾病。例如,《戀愛中的女人》中厄秀拉和伯欽吃飯有甜菜根、火腿肉和鹿肉發麵點心,他對這甜菜根、火腿肉和鹿肉發麵點心就產生惡感。我認為,惡感就存在于這位老好人醫生的心中。因為,能從甜菜根、火腿肉、鹿肉發麵點心中感到什麼惡感呢?不是只能說是好吃嗎?勞倫斯是那樣的直率,那樣的嚴格。他討厭任何「haut-gotut」或淫猥的東西。討厭華麗的內衣及其他所有能挑發人的東西。對他來說,華麗的內衣或其他所有帶挑發性的物品都是愚蠢的。一切都是騙局,可為什麼要有騙局呢?熱情的人是不需要耍手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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