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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我很幸運,因為我們在人生之路相遇,儘管是短暫的。我也許永遠不會皈依佛教,但我仍被它的另一種境界所吸引,被它難以捉摸的、它暗示的永恆和渺無邊際的空間所吸引。

  像你一樣,初去西藏時,我並沒有想到要去發現我靈魂的故鄉,那肯定不是人類居住的地方,然而我卻發現了。我找到了它,並非常喜歡它的莊嚴與壯麗。

  穿越寬闊坦蕩的沉寂空間
  無盡的層疊的褐色陰影
  處處都點綴著
  暗褐色與白色的小塊土地
  在碧藍碧藍的天空下
  裝飾著白色與灰色的
  孕育著的雲
  它充滿生命
  這裡有地球上的和平
  莊嚴與你同行
  將那沉默的壯麗
  化為我們永恆的輪回
  我什麼也看不見,除了美麗
  ……

  莎拉為她走遍世界後最動心的發現所陶醉。相見恨晚。她把西藏作為審美對象遙遠地欣賞著,而西藏,也向著它的審美主體遙遠地變幻著美麗,儀態萬方。

  非常感謝她,莎拉把她的熱情和詩意投向西藏高原,願她在整個晚年因心靈所依的歸宿而寧靜而美好。西藏祝福她。

  對於她的詩文,她想要探討的問題,我突然不想再議論什麼了。我由此看到了從前的我自己,那樣熟撚。

  假如我在《藏北遊歷》之後就返回我的家鄉——對此我一派茫然,其實我並不知我可以認祖歸宗的家鄉在何方——或者,不再深入接觸西藏農村,也不曾看到咱塘村火供儀式上那一雙雙迷茫的眼睛、何時想起都令我痛徹骨髓的冰天雪地磕頭朝聖的身影、青樸和德中各地終身無望地修行著的僧尼們。如果我後來沒再繼續經歷這些,我有關西藏的印象要單純得多,也只剩下了美麗。將銘心刻骨地保持著一種嚮往,一種不再的體驗,一些終生可以述說的遺憾,關於我西藏的美麗傳說。

  為時十八年的西藏之旅,認識上也階段性地走過了幾個層次:由淺入深;由……不是由低及高,而是由高及低——飄浮如雲的高和腳踏實地的低。

  在初涉的詩意的時期,擁有著單純的理想熱愛、驚喜。冶悅。那是屬￿我的蔚藍和潔白,湛綠和溫煦,是曠野上的小小帳篷,荒原上永不能企及的海市幻境;是輕輕叩打著心扉的長久的感動,一個會心的微笑。

  隨著生命的深化,草原的雪災與心靈的雪災交相疊加,我初識苦難審美般地品味悲淒、悲涼、悲愴、悲壯並偏激地強調困苦難而崇高的生命美學的這一時期,我是堅實的、深厚的和激越的,那時我舉目於更遼闊更深入的精神世界,並盡力迎向它,親和它,認同它。

  沿著這條路向同一方向繼續走下去,一些始料不及的情況發生了。越是深入,越是貼近,離初衷越遠,越是微妙地感到了什麼地方在醞釀著分離和背叛。這應當是我心智成熟而激情萎頓的近些年。

  文化背景一片駁雜,思想無章可循,既滿滿當當,又空空如也。當突然間不再豪邁,不再壯烈,不再大人格,就成為一個沒有著落的人,只想縮進哪個角落,停頓腳步,無思無想,做點別的什麼,或什麼也不做——渺渺不知所終……

  多少年間的思想和情感的經歷都是我自己的,沒有誰來強迫我,引導我,讓我就範。一切都那樣自然而然地感覺著,切膚觸及著;只有我知道,在真切與真切之間有多麼的不同。

  以往盡可能的客觀公允並非作假,這正好說明了我曾經嘗試過的努力,我曾經擁有過的激情感動,讚美熱愛,還有一些嚮往展望,建議設想。多麼殷切。我們看待一個地區,一種文化現象,純粹客觀是做不到的,一廂情願也沒多大意義。以我的眼光和心態,假裝了一回學者,想要拋棄一切偏見進行客觀的考察和描述,但不時地露出馬腳。

  我的過失在於感情的投入和參與。

  既不適合做學者,也不可能充當救星。其實我的全部心願,不過是認為我們西藏高原的同類們應該享有參與世界的權利,享受人類文明發展至今的一切成果。

  而這一願望正好也是當下人民政府提倡的,老百姓們所希望的。沒有一丁點兒的獨創性。毫無文采可言。也只有在這一基點上我們來欣賞西藏的傳統文化,我才能感到心理平衡,不至於失掉了一個西藏作家的道義和良知。

  所以我同時欣賞這樣的西藏:收看和收聽由衛星轉播而來的來自全球每一角落的聲音和圖像,並向世界發出西藏的信息;

  可以通達全球每一角落的直撥電話和圖像傳真;

  來自世界各國的奔馳三菱和豐田,各類家用電器;

  縣城鄉鎮村莊的水利發電、太陽能電站所提供的照明和電視;

  喜歡聽新民歌:昨天飛機飛過去了,今天飛機還沒飛來……

  喜歡這樣的採訪:查古村、色新村甚至江村女巫都懇求說,請幫助我們解決電視機的接收裝置……

  主張發展進步的觀念局限了我的文思。我想做一個貌似客觀的學者終於也沒能做得成。學者做不成,也同時妨礙了我做詩人。同時對於手工制陶,我發掘到的是人類已經走過的新石器時代,一個遺存,活化石,一個遠離現代文明的角落;我注意到的是一個文盲村莊,年輕的兄弟共妻,老死閨中的制陶女,一些感慨,一些無言……

  而偉大的聶魯達,他表現了同樣的題材,多麼激情奔放——

  「南美洲從來就是陶器工人的天地。這是一個陶罐的大陸。這些會唱歌的罐子從來就是人民製作的。用膠泥和雙手製作的。用陶士和雙手製作的。用岩石和雙手製作的。用銀和雙手製作的。

  「我總想讓人在詩歌中看到這樣的手。我總想創作出一種帶著指紋的詩。一種帶著漂白粘土的詩,水能盛在裡面歌唱。一種麵包的詩,大家能夠充饑。只有人民的詩歌才能保留這手工的痕跡。

  「當詩人們關在研究室裡的時候,人民在用膠泥、土地、河流和礦山來唱歌……」

  ——這便是我的詩行之不遠、是我與偉大詩人之間遙不可測的距離之所在吧。

  什麼時候,能恢復我最初的激情,或,重新調整好我自己,走向否定之否定?

  主年以來、也許五年以來,在我力不能及的這一領域,其實我就做了這樣一件事。當初我嚮往著它,高不可攀,遙不可及,滿懷熱切和迷惘。開始時我並不知道,這將是一次漫長的苦役。但不久我就明白了,當做完這件事,我將耗盡心力,而這心力並非用於我想要的藝術事業。我還明白了,與天奮鬥,其力不支;與地奮鬥,其險無比;與人奮鬥,其煩不堪。還有別的一系列的經驗。例如毛片編完後,我的經驗是:曠日持久,艱苦卓絕,事倍功半,功過待定。最後,在一九九三年九月下旬的那個晚上,當我終於完成了《西藏文化系列》十二集的製作、且又完成了在四川國際電視節期間的工作時,內心卻靜若止水。以我們起步時的艱難條件,我們已獲得了未曾期許的收穫——總算完成了,我這樣想。是完成了,而遠非成功了——總有一言難盡的感歎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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