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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今天世人看到的這個民族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蓋源自靈魂和來世的觀念。這是我對於藏區多年體驗感知的結論。

  一群這樣擁有無窮時空的靈魂,一個消彌了有限界限和個體意識的群落,以群舞與合唱為其顯著特徵。他不必有姓氏,無所謂香火延續,財產積聚和繼承,無所謂奮鬥競爭,因之無所謂由此所5!起的煩惱、焦慮、失落、惶惑、憂患、危機、絕望。無所謂禍福,無所謂苦樂,一次次低位進入世界,崇尚自然,生命平等,貧寒而不自知,善待並同情天下人,而不管那些人如何優裕於他們。

  一個古典的善良的人格,
  一群可愛的消極的生態保護主義分子,
  一個超時空的哲人,
  一個知天達命的歌者。

  他們是桑秋多吉,尊珠旺姆,是贊域和咱塘,雪絨山谷和許許多多這類人物、村莊和地區。

  不是傳統與現代交接的這一邊緣時空,不是查古村,堆龍德慶縣城;不是邊巴、克珠,甚至也不是羅布桑布。

  一首和美溫馨的田園詩,你盡可以遠距離地去欣賞它,但你能否認同它呢?

  十幾年來,在西藏大地上行走,享用著高原的空氣和陽光,酥油茶和風乾的牛羊肉,水土使形象趨於藏化,下意識裡也時常以「我們藏族人如何如何」為出發點思考問題,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心安理得地沿著從前的思路行進了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藏傳佛教對於我來說,就已演變成一些熟悉的名字和面孔,一些難以忘懷的生活場面和人生風景,而不再是一般的概念和淺表印象?真是這樣。也許在過程中就開始了,我的審美目光開始變質,我的讚美顯得遲疑,心緒不再寧靜,尤甚者,我還將冒著被逐的風險,很不明智地對許多問題進行質疑追問——雖然還不至於不相宜地追問眾佛、神靈、靈魂和來世是否真實存在之類,相反我寧可相信他們真真正正地永存著;我尤其不會也不能對佛教稍有不尊:這是我的理解中最為寬容的一種宗教,我比一般的佛教徒更多地理解這一宗教的原理和教義,激賞這一宗教所擁有的無與倫比的創造性藝術思維,在它所提供的無限宇宙的遼闊時空中神思飛揚;很少有人像我這樣頻繁地登臨佛教聖地,為那些即使是斷壁殘垣的輝煌建築、即使是殘破褪色的宗教藝術所傾倒所震撼,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太經常地與那些穿越千古和清澈如水的目光和心靈相遇,使深心裡頓起虔誠敬信之念;也很少有人像我這樣能夠直接向藏傳佛教差不多所有教派的高僧活佛請教交談,聽取來自另一思維國度的智慧哲理並領受他們以多種方式給予的祝福和加持;在神聖馬年曾轉過的至聖神山岡仁波欽,不僅已洗清此生罪孽,同時也一勞永逸地洗清了一劫數以億萬次輪回中的罪孽;在神聖猴年參加的導引靈魂的儀式,已可確保未來往生佛界樂土;一座小寺院的僧眾,專意為我念過信護平安的祈禱經文……

  我比一般佛教徒更透徹地浸潤了佛光恩澤,此生來生都已受惠利益,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在我回顧描述了仍在延續的傳統人生,記掛著那些悠久歲月中的村莊和寺院,那些人影和音容時,一種憂鬱的心緒漫浸開來。我覺得心疼。覺得不忍和不堪。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種不自覺的意念從腦海深層漸漸上升,漸漸明晰,浮現於海面,並漸漸強化起來。我凝視著它——這是對於什麼的不以為然。

  不是對於生活本身,人群本身,不是對於勞作者和歌舞者,甚至也不是對於宗教。

  是對於靈魂和來世的質疑吧——是,或者也不儘然。

  靈魂和來世的觀念盡可以存在,與基督和伊斯蘭的天堂地獄並存於觀念世界。

  只是,靈魂和來世觀念如此深刻地影響了一個地區一個民族,如此左右著一個社會和世代人生,則令人輾轉反側地憂慮不安。

  ——誰從中獲益?

  ——老百姓本來可以過得更好一些。

  ——人生,造物主恩賜於人的多麼偉大、豐盛的貴重禮品,你其實只有一次生命。縱然果真有來世,也應該把今生看作是僅有的一次。

  ——缺乏的是一次人本主義的文藝復興。

  從德中到青朴,為了來世之聲不絕於耳。就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來世,就為了一個無法驗證的許諾,我們那麼多的兄弟姐妹們就以全部今生為代價,不假思索追問地、心安理得地畢生等待,他們除此而外幾乎一無所求。然而他們只擔了一個風險——要是來世確鑿無疑並不存在呢!要是終有一天,他們確鑿無疑地得知,千百年來拼命抓住的維繫過祖祖輩輩生命和希望的繩子的終端空無一物呢?

  莎拉女士是我朋友的朋友,已年過六十歲,生活在美國一個極富有的有產階級家庭。是屬￿那種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自由自在的人。從八十年代開始,她不下六次進藏旅遊,有一年還到達了世界上最高的寺廟,珠峰山下的絨布寺。在那裡她結識了一個很老很老的尼姑。老尼為她祝福,還送給她一根紅絨線的「松退」護身符,至今莎拉仍把它系在脖頸上,舊得發白了。去年莎拉在拉薩找到我,我正因每分鐘數次數十次的心臟早搏被迫從鄉下返回住院。莎拉想和我探討有關西藏的一切問題,限於語言,我送給她一本英文版的《藏北遊歷》。

  今年八月間,她回我一封信,朋友申再望先生幫我譯了寄來。信中談到了她以往所得信息,都來自於探險家和西方宗教學者所寫的書,或是目前在美國的西藏難民的觀點。但所有這些都帶有他們各自的觀點。利益和偏見。她說我的書反映的是一個漢人的看法,也難免有偏見。她能夠指出的是我在使用「進步」一詞時所表露的這種優越感——多年來她熱心研究印第安地區,擁有著對於衰亡著的這一文化的豐富經驗和思考。她認為,「干預和幫助之間的區別在於對方是否在尋求。在西藏人尋求幫助以達到進步時,也只是在此時,如果你想要並能夠幫助,你的幫助才會被理解為是一種社會的進步受到歡迎。然後你才能成為幫助者,成為身穿掙亮盔甲的騎士,成為救星。而如果他們沒有接受能力,所謂的幫助者就會成為反派人物,成為壓迫者,你希望給予的所有幫助,你所有的良好動機,都會浪費在敵意的環境中。因此幫助必須是他們所尋求的,希望的,已經提出來的。」

  以下的感受是莎拉所強調指出的,連同她的一首詩。

  ……我們有許多共同之處。我同意你的觀點,即西藏這塊土地,確實給人的心靈一種歸家感。在西藏群山之中經歷了九死一生以及與精神、個人、文化、自然相關的體驗之後,我有一種歸宿感。以至於當我「獲救」之後,或者旅行結束,我準備回到我們稱之為「家」的時候,我卻感到相當失望。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雖然我的身體住在一個非常好的家裡(我想不出會有更好的一個),我很幸運那裡應有盡有,換句話說,有健康,丈夫,兒女,孫兒孫女,金錢,農莊(我真的很富有,非常幸運有這樣一個家),但我的心靈另有一個家,就是西藏。我一直走運,因為我感到我在陸地上的家和心靈的家都非常美好,實在美好。但如果現在要我在二者之中選擇其一,我會選後者。也許,只是也許,這就是我一再回到西藏的原因,因為那是我心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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