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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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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尼姑才仁、英索的牛失足掉進協拉山雪窟中。因犛牛體格碩大,無法將它拖出。直到三月五日藏曆年這一天,四川朝聖八人到達,央求這群漢子幫助,把已凍殘了腿腳的犛牛半抬半拉地拖下山。四川人說,磕十天頭也沒這樣累呵!意思是想向我們討些吃的,我們沒有。隨後的幾天是為安置這頭殘牛而奔波:到附近村莊乞討飼草,找汽車把牛運到道班,委託道班班長照料殘廢了的牛。行前,將討來的十五麻袋飼草都堆放在癱臥的牛身邊——生死由之。為此,才仁英索母女傷心欲絕。因為她們認為這頭註定要死的牛是為她們而死的。 另一頭犛牛死得更慘。一切都像是命中註定。那一晚,表姐次珍玉珍的犛牛獨自離開了牛群。人們四處尋找,第三天才在一條水溝旁找到了它。它已奄奄一息。人們看到它似乎在哭,並發現它尾巴之下豁然洞開,黑黢黢有如一口山洞,內中狼藉。原來是卑鄙殘忍的豺狗從肛門鑽了進去將牛的腸子吞吃一空。根據一路血跡分析,那牛獨自離開人群和牛群後,就失去了保護。當它疼痛難忍時為時已晚。它漫山狂奔也甩不掉吸盤一樣粘在後尾的可憎的魔鬼,直到它逃進水溝,或許是那豺狗飽餐後自動離開。那龐然大物受盡了磨難直到第三天才咽氣。表姐痛不欲生。全體僧尼為死去的牛作了超度儀式。 六月六日,昌都四姐弟趕到。 六月九日,九頭牛中的七頭病了。等待了十六天后才痊癒。 七月三十日到八月二十五日,從嘉黎步行往返於墨竹工卡,參加「直魯噶舉」儀式。後將僅剩的五頭牛寄放于嘉黎百姓家。 九月十日,在嘉黎境內丟失五匹馬,多丹尋馬被狗熊追趕。 十月十五日,朝拜直貢堤寺。丟失六匹馬。 十月十六日,沒找到馬,碰到電視(攝製組)。 在隨後的記錄中,頻頻出現「電視」字樣。也頻頻提示仁欽羅布病倒、病重、急送拉薩醫院搶救等情況。接近拉薩的最後幾十公里,是多事之旅,斷斷續續行進了一個月,仁欽羅布佝僂著日趨瘦小的身子,險些一命歸西。久患腸胃病,加之嚴重的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我們攝製組的車也多番往返於醫院和營地之間。在朝拜過大昭寺後,仁欽羅布接受了我們的採訪,他說,曾想過就這樣死去了,能帶走人世間的全部苦難該有多好! 按照一個說法,誰要是死在了朝聖路上,不是不幸而是有幸。人們會說,他是死在朝聖路上的呀! 英索也是。二十六歲的尼姑英索幾個月來低燒不退,總是跟不上磕頭的夥伴們,只能早出晚歸,形單影隻地匍匐在青黑的瀝青路面上。常常是很久很久了還沒有爬起來。她已經到了極限。 幸好,拉薩在望了。 在拉薩以東幾十公里外的達孜縣境內就可以隱約望見坐落在拉薩市中心紅山上的布達拉宮。藏族人說,對於遠道而來的人來說,當他第一眼望見布達拉宮的金頂時,如果金頂有光芒閃耀,那他就有福了。我不知道神明是否慷慨過一回。 終於,羅布桑布記下了旅程的最後一筆——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藏曆十月十五日,朝聖大昭寺。 藏曆十月十五日,是隆重的宗教吉日。為等待這一吉日,他們在東郊的二姐家休整了幾天,補磕了差不多一年前翻越色雜波拉雪山時欠下的四千八百個等身長頭。還做了一些法事祝福吉祥。 這一天,大昭寺門前香煙彌漫,朝聖者經商者人頭躦動。當手套板擦滑地面的聲響傳來,人叢中立即讓出了一條狹長的通道。聞訊趕來的七八位在拉薩工作或經商的囊謙老鄉身穿彩色緞袍、頭纏黑絲纓絡、手捧潔白哈達為他們焚香開道。圍觀人群中不時有香客走出來,依次向每一位磕頭人發放佈施,一元錢,或幾毛錢。飽經風吹日曬的黑紅臉膛、粘結著風塵的散發、額頭的印記、襤褸衣飾,都足以贏得普遍讚譽和英雄桂冠。他們以格外莊重的神情,一步步接近聖地的凱旋門。 由於我們的事先聯繫安排,大昭寺關閉的深紅色門扉迎向他們開啟。匍匐者穿越天井,直磕進神聖寺院中的至聖殿堂——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按規矩,他們要一直磕到佛祖腳下,才算得上功德圓滿,完成此行。就在燈火幽暗的經堂內,面向金碧輝煌的佛祖,這群來自遠方的虔信者,齊齊站定,久久地朗聲誦讀有關釋迦牟尼的頌辭,各式各類供奉的、祈禱的、祝福的經文。男女混聲的齊誦莊嚴地回旋灌注於整個經堂。歷盡艱辛的人此刻甘之如飴。 我看到了那一張張熟悉的面龐上的激動與迷醉。聖地是置於神聖世界與世俗世界之間的大門,置身於聖地,意味著融入永恆的力量之中。他們已登堂入室。超凡脫俗。直達至善至美的神聖殿堂。位居正中的桑秋多吉滿臉汗水,」淚光閃閃;多丹則熱淚縱橫不能自己;嘎羊拉姆緊閉雙目口中喃喃;仁欽羅布和英索的無神眼光裡透露著慣常的苦難和無奈。領誦者羅布桑布的超然神色中,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此時此地,正是這群人孜孜以求多年的如夢境界,單調卑微的生命在這個瞬間璀璨地放射光華。此時此地,這群已超凡脫俗的人,這群除去自身幾乎一無所有的人,正在做的一件動人的事就是,他們滿懷至上的幸福和仁慈,為全人類祝福。祝福世間所有生靈時時吉祥、處處吉祥,白天吉祥、夜晚吉祥、天天吉祥、歲歲吉祥,生生世世都吉祥——「紮西——秀!」「紮西——秀!」祝福吉祥成為被反復吟誦的主題。 冗長的經文念誦已畢,接下來的是最輝煌、最神聖的結束動作:再磕三個頭,就可以將頭輕觸在佛祖腳下。 但這個動作沒能完成。當桑秋多吉父子揚起雙手,俯身拜倒時,守在一旁有些不耐的僧人不由分說地抓住他們的衣領,推推揉操,令他們儘快繞佛像轉一圈——就這樣草草收了場。 「只差三個頭啊!」老淚縱橫的桑秋多吉為此留下了終身遺憾。 神聖的光芒褪盡,我們熟悉的人們恢復了常態,一副大功告成後的鬆弛。 羅布桑布的眼神重又迷茫。它穿越俗世,投向常人視線未能到達的遠方。 朝拜大昭寺之後,聽說他們還將去藏南藏西等地,是搭乘汽車而不再磕頭。要去朝拜桑耶寺、薩迎寺等著名寺廟,有可能的話,還要去阿裡的岡仁波欽神山。只有仁欽羅布,要返回拉薩以東六十多公里的地方,補磕這一段距離。 然後,羅布桑布,你這個英俊的康巴男子,你這個發願戒絕塵世之緣的年輕的格龍,你將懷著你那顆歷經磨難的疲憊的靈魂,或者說,你的不朽的靈魂引導著你,終將去往何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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