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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而羅布桑布是否就意志堅定,心安理得了呢?他面對著兩個世界,一個是長輩們香煙鐐繞的傳統世界,那裡夕陽古道一直通向被稱作來世的地平線之外;另一個通向新世紀的車水馬龍的現代世界,那裡充盈著比以往、比來世更多的魅惑。只要走出家鄉,用你家鄉的水土所砌築的神殿還能巋然不動嗎?

  我只在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這對老夫婦那裡看到了那種超穩定心態。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無限和永恆之中的人才擁有的寧靜與歡悅,出於完全的依賴而擁有的安全感和歸宿感。正如他們只用靈魂歌唱一樣,他們甚至是以一種喜不自禁的心情來面對他們眼下艱辛粗糙的生活。我甚至相信,矛盾在他們那裡消失了,世界經過他們觀念的重組和諧單純了。今生單純了。一切為一。

  我看到的是一個結局嗎?

  所以我與孫亮合計,在最近的幾年裡,一定要創造條件去羅布桑布的家鄉,那個偏僻的山溝一趟,當然是帶著攝像機去。看看羅布桑布,他的年輕的夥伴們的信仰和生活。無論他們改變了還是更加堅定了,都有意味。

  最好是不要讓感慨妨礙了敘述。讓我們仍然返回主題,跟隨著他們行進在朝聖之路上。

  無論一生中有過多少祈願,此行都將一次性地給以了結。就為了一個好于今生的來世,滄桑一世的老夫妻把家中十多頭犛牛、五十多隻山綿羊寄養在親戚家,請一尼姑照看家室,就這樣風霜雨雪地前往心目中的聖地。桑秋多吉每天都在為宇宙眾生靈祈禱,每天都在祝福國家元首和宗教領袖們萬壽無疆。他從來都是一絲不苟地完成著磕頭的每一程序,額頭硬繭每天都被蹭出新鮮的血。在他每天的強調提醒下,年輕的僧尼們嚴格遵守規範,在無人監督的場合,磕頭也從不取巧。

  這種磕法名叫三步一身,意指走三步磕一個等身長頭。以往我和一些作家都曾介紹過具體磕法,怎樣合掌於胸前,怎樣舉至鼻尖、額頭,前撲,五體投地,等等,但卻沒有人認真地介紹過磕頭朝聖的規矩。這一次我才瞭解到並親眼看見了磕頭的講究。每天自上路起,只准念經,不能講話,遇到非講不可的時候,要先念經以求寬恕。途中遇河,要目測河距,涉水而過後補磕。下山時因有慣性,也不能佔便宜,下了山要補磕相應距離。在雪深過膝的色雜波拉雪山,實在無法磕頭,就拿繩子丈量過,到拉薩後,每人補磕了四千八百個頭。嚴守規矩使他們一路受到稱讚。這使他們引以為自豪。當他們在協拉山一帶遇到另一群朝聖的人,見他們每磕一頭抬腿走上十多步時,就覺得那些人心不誠。這件事他們說了幾次,每說起就老大不高興,因為這有關磕頭朝聖總體行為的名譽問題。

  每天的磕頭有一定程序。早飯後步行到昨晚做了記號的地方,站一橫排,合掌齊誦祈禱經。傍晚結束時,要向東南西北四方磕頭,意即拜見此地諸神靈,今晚我將暫棲於此,請求保護;向來的方向磕三個頭,答謝一路諸神靈與萬物,為我所提供的生活必需水與火;向前方再磕三個頭,告示我明天將要打擾的地方神;最後向前方唯唯鞠躬三次,不盡的感激與祝福盡在其中。但結束時的向四方磕頭的儀式,我們只見到桑秋多吉一個人始終堅持著。

  等我們熟悉起來的時候,我們就越來越多地瞭解了這群年輕人中有趣的事。例如,小個子僧人多丹是個食肉類,不吃肉就邁不動步。有一回遇到意外之喜:獵人射殺了公鹿,取了鹿茸就走了。多丹背回了凍硬的死鹿回營地美餐了幾頓。但有一回,他差一點兒成了狗熊的美餐。在一條山溝裡,他突然撞上了一頭狗熊,掉頭便跑,狗熊緊追不捨。多丹急中生智,藏身于石縫,笨蛋狗熊居然沒能發現他。我們還知道了胖尼姑不雅的外號叫「豬八戒」;還知道昌都人西熱邦久得了奇怪的眼病,凡是他看准了的放腳的水中石頭,一腳下去必定踩進水裡。還有從小在家鄉長大的外甥,到拉薩不認媽媽了,總是隨了舅舅羅布桑布喊媽媽為「姐姐」。

  當然,我們不知道的故事還更多。

  尤其是,我曾一次再次地想過,這十多位二十幾歲的僧尼,日復一日地朝夕相處,能不產生一些感情方面的糾葛?如果有過,是對戒行的破壞;沒有,則是人性某些方面的缺失。

  我們的拍攝計劃安排得很滿,又增添了朝聖部落這個計劃外內容,格外的疲於奔命,愈加頻繁地穿行於拉薩河和雅魯藏布江兩岸。而無論我們留了多麼寬鬆的餘地按每天前進一兩公里計算,他們也總是拖了又拖。江羊文色去山裡走親戚去了,還邀上嘎瑪西珠同去,大家只好等他倆,一等四五天;仁欽羅布病重了,一群人送往拉薩急救,大家又都等著。總之每回去營地,都不免抱怨嘮叨,你們的速度可真慢呵,你們的紀律真鬆弛呵,不,你們簡直就沒什麼紀律;你看我們已在山南又拍過些什麼,在拉薩又做了些什麼。冬天來臨了,你們的朝聖和我們的拍攝都該結束了,咳,你們怎麼不著急呢?

  羅布桑布真的不著急,他們沒有一個人著急,我的藏族朋友們都不會著急。我的親愛的嘉措和德珍兩夫婦永遠都是好脾氣。這是一個不著急的民族。有人提醒過說,你看見過哪個藏族人因為著急打過孩子呢?

  要是你相信一大劫是十三億年,一個靈魂無窮盡地轉世需歷經無窮盡的這樣的大劫,如果你擁有無窮盡的時間,你著急著幹嗎去呢?

  當我著起急來的時候,羅布桑布就笑著解釋說,人多事多病多。

  現在我想起來還不免好笑。我們就仿佛一個著名的故事中的人物一樣。

  桑秋多吉說,早晨起來到山上撿牛糞,夠燒一天的就行。故事中的那位自我實現者得到海灘上曬太陽的外國漁夫的同樣答覆:昨天多撈了一條魚,夠今天吃的就行了。自我實現者對這種懶散惰性很不贊同,就說我擁有這些時間的話,就絕不荒廢它,就如何地多打魚,斂財聚富,如何建立合資企業,跨國集團,進行遠洋貿易,發行股票,如何在幾十年裡成為世界首富之一。

  然後呢?

  然後,自我實現者就說,當我功成名就後,我就皈依佛門,或者到海灘上來曬太陽。

  桑秋多吉和外國漁夫睿智地微笑了。

  一年一月零三天,算一算,整整三百九十九個晝夜,把沿途每天所做所為簡要成一句話記在長條的藏曆上。羅布桑布心平氣和地翻閱,慢條斯理地講解。沒有驚天動地的事件,不過就記了今天到了何處,見過何人,遇到何事,某人病了,某牛死了或賣了之類瑣屑事務。我們就這樣領略到他們所經歷過的雲和月,風和霜,雨雪和陽光,一條長長的、穿越了歲月和荒野的足跡——是身跡,和心跡。

  一九九一年藏曆十月初四、公曆十一月十日,出發。

  兩天后到達囊謙古國遺址,文成公主瑪尼石處。

  十二月四日,嘎瑪洛薩病危,尼姑們都哭了。為他念經並打針。嘎瑪洛薩右肋下劇痛。當時所有磕頭人都兩肋劇痛。估計不是肌肉嚴重拉傷,就是內臟錯位。

  一九九二年元月一日,翻越青海與西藏交界的色雜波拉雪山。雪深無法磕頭,只得膛雪而過。翻過山,已是深夜。找到當地百姓,請求牛糞和住宿。人家說,過往香客有好人也有壞人,壞人又偷又搶,我不知你們是好是壞!說著罵著,還是給了些牛糞。用牛糞火慢慢烘烤雙手,才把凍住的手板套脫下。

  一月二十一日,第一次化緣(討飯)。

  一月二十四日,第二次化緣。這一天還發生了一件事:心愛的小青馬掉進冰河裡去了。但沒受傷。後來用這匹馬換了一匹紅馬,紅馬的主人看上了家鄉的良種馬,寧可貼四百五十元錢央求著成了交。此後的記載中,多有換馬、賣牛之類內容,有時賺了,有時虧了。

  一月二十八日到達了青縣農村,住父親舅舅的兒子家。次日為主人家念經。由於挽留殷切,一住十二天。

  二月九日啟程,路遇囊謙朝聖者七人。後同行一月,分手。

  二月二十日路遇四川八人磕頭,不是三步一磕而是走十多步一磕。

  三月一日,磕到了青境內大雪山協拉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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