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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不管喜不喜歡,羅布桑布就這樣進行著他的人生;他先是當了道班的臨時工。是在林芝到通麥地處藏東的川藏公路上。那一路段以時常出現的大塌方而著名。十八歲那年,哥哥恢復了活佛的地位,接二老還鄉,羅布桑布又隨父母回到了家鄉囊謙的山村。此後的兩年裡,他無所事事也無所不能。多才多藝的羅布桑布能寫會畫,能歌善舞,口琴,電子琴,吹奏樂和打擊樂;木工、鐵匠、雕刻匠;修理鐘錶和家用電器;還可以當半個醫生:朝聖途中帶著注射用品,為生病的夥伴打針。由於他的人品和才華,家鄉人敬重他,稱他為「奇才」。面對終生職業的最終選擇,他也許是無可奈何,也許是不假思索地走上了宗教職業者這條道路。這是家鄉人觀念中的最高選擇——這也體現了封閉的社會環境對於命運的決定性影響。在他的家鄉一帶,很少聽說哪一位體格健全。神智健全的青年男女未為僧尼,至少是在家僧尼。

  二十歲的羅布桑布當了僧人。他不是普通僧人,是那類立下深重誓願的「格龍」——比丘。他所在的教派為藏傳佛教噶舉派分支主巴噶舉。這一教派不重經典,重口傳,重修身。格龍非學位,是自我約束嚴格的一個階層類別,格外注重心的虔誠。一字不識者也可做格龍,只要他發願終身恪守二百五十三條戒律,寺院依據他的願望加之對其日常言行的考察即可認定。二百五十三條戒律中最重要的有五條:不殺生、不飲酒、不妄語、不偷竊、不邪淫。如有違反,不僅前功盡棄,今世再不能當格龍,還較一般犯戒僧人惡報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煉意志,但苦行並沒有使釋迦牟尼成為佛陀。所以釋迦牟尼不主張苦行。後來的一類僧侶卻仍走極端。一則著名的故事談到,一位生有一雙美目的苦行僧人化緣,令一位美婦人顧盼流連。當婦人讚美他的眼睛時,他毫不猶豫地把眼珠挖了出來,說,如果你喜歡就拿去這個肉球,現在你看它是否還可愛。

  家鄉的寧瑪、噶舉、薩迦諸教派,不像格魯派那樣嚴禁僧人婚娶。朝聖夥伴中的青年僧人嘎瑪洛薩、仁欽羅布就已娶妻生於。身為格龍的羅布桑布已發誓終生不婚。藏傳佛教因地制宜,規定僧人可以吃肉,但羅布桑布從不沾葷腥。父親桑秋多吉說,他們注意到的這一特點是在兒子剛學會爬時,只要見到肉和骨頭即刻驚惶不安,偶爾誤食,口舌和全身都過敏,通起紅色籽粒——也不知他前世做過些什麼。

  九年的僧人生活把羅布桑布重塑成今天的形象:絳色僧裙裹著修長身材,面容清臒,長髮披肩,猶如古代豪俠只是秀氣文靜一些。本應光潔的額頭被大地磨出了硬繭。雙眼深邃而迷蒙,猶如冥想中的哲人目光不會炯炯,又如佛之慧眼因飽含悲們反倒黯然。也許在他朝向遙不可及的未來時空的同時含有些微的迷惘和悵然,已確立的信念中摻雜了一絲隱忍未現的遊移,總之我時常在他的迷蒙目光中讀到稍縱即逝的不肯定。

  他所秉有的天性使他的行為具有了強烈的個人特點。他是這支朝聖隊伍成功的組織者。我們注意到這群人的與眾不同之處:艱苦的旅途中,只要條件稍稍允許,他們即沐浴更衣,洗滌臥具,盡可能地短時清爽;十八人的集體各有分工,團結和睦。尤其令人驚訝的是,一年多的旅程中,羅布桑布堅持每天在藏文曆書上記簡志,在筆記本上寫日記。總而言之,他們,尤其是羅布桑布父子在歷盡風霜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高貴飄逸留給我們的印象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後來我們又碰上一支朝聖隊伍,當對方主動提出樂意配合我們拍攝時,我們的攝像師當即搖頭,表示不太感興趣:因為曾經滄海難為水。

  通走西藏鄉間寺院,對於鄉村優秀青年走向寺院這一現象時常扼腕歎息。我跟羅布桑布談到了這一點,羅布桑布不以為意地說,這是我們民族的傳統,聰明智慧者為僧為尼,習讀經文;愚笨無知者生兒育女,服侍他人。進一步熟悉起來,就試探著詢問起他的情感經歷:像你這樣聰慧英俊的青年,是否被眾多女子所愛慕?羅布桑布突然局促,含糊表示了對這一問題的不能言、不敢言。再問起他的願望,回答有兩點,一是入學佛學院,二是拜師學習古奧的藏文語法。別無它求。

  羅布桑布的人生理想在家鄉的宗教氛圍中確立,在人們眾星捧月般的仰望中得到強化。他的親人們無疑也鼓勵著他。我曾詢問過他的兩位姐姐,怎樣看待弟弟的職業選擇。姐姐們說,如果不當僧人也就算了,既然走出了這一步,又走了這麼遠,還是就這樣走下去吧。

  既然對於命運的選擇是環境使然,那麼環境的變化能使改變初衷嗎?也許——羅布桑布遲疑地回答,可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比如說,有機會再去當駕駛員?

  他搖搖頭,已經不行了,那樣別人會笑話我的。

  再比如說,被導演選去當演員,當然是正面人物,英雄好漢之類。

  看來這提議使他動心。他略一思索便答,不是什麼角色都可以演,只能演對宗教有益、對教化民眾有益的。

  就又問,到拉薩後帶你去歌舞廳可以嗎?他說穿僧裝不便吧。那麼改換便裝呢?他同意了。

  後來我並沒有兌現這些許諾,作為凡俗人總有忙不完的俗務。不知羅布桑布會怎樣想。以傳播教義為己任的羅布桑布可以獲得我的讚美欽敬,但他無法使我成為他那樣的人;而我出於遺憾想要改變他的企圖也許更不明智:當他一變而為拉薩街頭的現代青年時,他還擁有那種感人的力量嗎?

  我只兌現了一個許諾,就是寫他。當時他說,隨便你怎樣寫吧。

  雪中相遇之後的兩個月中,我們不時跟隨了他們,參與著他們,與他們共同著憂喜,分享了到達目的地時的激動。差不多一年過去,在我想要如實記錄下他們的經歷和音容時,仍覺到心靈的顫慄和隱痛。

  不僅對於他們,對於我在整個年度拍攝過程所接觸到的所有的虔信者,那些捨棄一切賭了今生的僧人尼姑們,我內心深處最執拗的發問是,假如沒有來世呢?

  假如沒有來世,今生可不就虧了?

  我陷入似是而非的相對主義泥淖中已久,喪失了對於正誤的判別能力。何況正誤也是相對的。我所力求的客觀、公允、理解等等往往不能持續到底,認同則更談不上。以往的讚美過多,這使我於心不安。如今遺憾多於讚美,心裡難過默默無言的時候多。就對羅布桑布他們的看法而言,一方面我可以為他們的純粹精神和虔誠的苦行所大感大動,另一方面,又對他們此舉不以為然,從根本上予以否定。很久以來我就這樣承受著矛和盾的折磨。這只是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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