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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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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朝聖者的靈魂 ——雪天雪地裡遇見從囊謙來的磕長頭的人——靈魂的歌吟—— 一路同行,荒原上紮起了四頂帳篷——撿牛糞夠燒一天的就成—— 羅布桑布家史身世傳奇——旅程日誌—— 布達拉宮金頂是否有光芒閃耀——還願大昭寺—— 至今我還不時地想起雪絨山谷,每想起就感到了它的深不可測。幾年來三番幾次前往,終於也沒有讀透它。這裡的宗教源流、歷史人事、神話傳奇和民間生活就如同多年生的灌木盤根錯節,枯榮流轉而生生不息。即使是偶或駐足於此間的雲,掠過山谷的風,也都被陶冶得富含文化了。 更何況這裡的僧俗,甚至途經此地的人。 十月中旬再去雪絨山谷,是人數最多的一次。作曲蔡梅孩和音樂顧問邊多他們都來采風,就組成了兩輛車、九個人。我們是在一個遲暮時分到達的。沿雪絨河款款上行,河岸山坡最後的秋色金燦燦地沐浴在夕輝中,小片闊葉林在海拔高度所能允許的極限處嫵媚地招搖。但它們很快就消失在身後的煙塵中。漸漸消失的還有金黃秋色。往上走,紅得深重的灌木叢取代了楊樹和柳樹,在山谷深處彌滿了高坡,欣欣向榮。 氣候也明顯地不同于有楊樹生長的地方。公曆十月的天氣不時有雪。早起仰望直貢堤寺所在的山,山半腰以上為白雪所覆蓋。堤寺猶如一艘巨輪泊在雪海上。河谷上空風雲變幻,朗朗晴空裡忽然就湧出了灰色的雲,就刷拉拉地下起了雪。通常是小小的雪粒,清涼地落在頭上臉上。在這個時候眼睛要眯起,腦袋要縮起,也都擁有了一種清清爽爽的好心境。 我們就不時地在這樣的雪天雪地裡趕路,上山,採訪,站在某個山頭眺望我們的雪絨河谷,那兒寬闊而茫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也不見山谷平地上羅布桑布他們的帳篷。那時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幾天了。 這一天不是下雪粒,而是飄起了雪花,是中雪。計劃中的拍攝內容需要等待時機。何為和孫亮就駕車出去拍雪景,空鏡頭。我則陪著兩位專家去咱塘村,說是采民歌之風,其實是采了民俗之風和民間信仰種種。咱塘女巫降神時所唱「下部為龍體,其上為人身,手持紅色旗,頸插三角旌,坐騎一匹狼,以蛇為韁繩」就是這一次採集到的。這一次雖然欲訪努巴活佛未遇,但卻獲知了他將於一個月後的藏曆九月十九日在此地舉行金賽儀式的消息。 中午我們沿著積滿新鮮白雪的路班師回朝。忽見前方我們的人和車與另一些人混在一堆,鬧鬧嚷嚷的。把車停在近旁,人們又一齊擁了過來。為首的一位漢子突然用漢話清晰地發問,你就是馬麗華吧? 我就這樣認識了他,羅布桑布,這位即使在苦難風塵的朝聖路上也保持著清秀風骨和飄逸神采的青年僧人。認識了他的父母和夥伴們。與他們的相遇絕不僅僅意味著增添了一些個拍攝內容,他們之於我們的重要意義在我們完成了《朝聖部落》這一電視專集後也還沒有完全顯露出來。而他的父親桑秋多吉所唱的一首歌,被梅孩用電腦處理過,用電于合成器加了混響和擬人的和聲,做了我們十二集《西藏文化系列》的片頭歌之後,這一不解之緣算是進一步顯示。此刻,距離我們相遇那天近一年,又身處千里之外的異地,但仍能觸覺到那一線隱隱的緣分。 羅布桑布也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沒找到馬,碰上了電視。 我們在咱塘村的收穫大著呢,我向同伴們炫耀說。 無論怎樣,何為自豪地宣佈,無論怎樣,也不如我們的收穫大。 他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雪野上遊蕩,有什麼好看的都拍一拍。牛群在雪地上就如沉靜的群雕。雪落在牛身上不再融化,漸堆漸厚,仍然黑白分明。那些形象反映在照片上和屏幕上的時候,格外的質感,像油畫。那是羅布桑布他們的馱牛。當鏡頭從牛身上搖到四頂小帳篷,從小帳篷裡又走出了人,他們不免好奇地走了過去,詢問人家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怎樣來的,走了多久,等等。一切就從這裡開始了。 我是當晚從九寸監視器上看到了他們雪地上磕頭的情形。 在我們同處的這條山谷裡,鉛雲欲墮,漫野皆日。一行十數人蠕動在曠野雪地上,雙手揚起落下,身體此起彼伏,寂靜的山谷中響起了木板摩擦凍土的聲響,混合著綿綿不絕的誦經聲。貌如印第安部落酋長的父親桑秋多吉,面部縱橫的每一條紋路都刻畫著虔誠;英俊的兒子羅布桑布的眼神總是迷茫,總是穿越了現實世界而專注於遙不可及的未來時空。緊隨身後的青年僧人嘎瑪洛薩、仁欽羅布、江羊文色、嘎瑪西珠他們,尼姑英索、江羊卓瑪她們,神情都一樣的莊重,對攝像師奔前跑後搶拍鏡頭視而不見。 這一情形經由鏡頭出現在屏幕上,就具有了瞬間永恆的特質。最初它只被幾雙眼睛所注視,不久,它就會在西藏、在中國、在大洋彼岸、在地球的越來越多的地區出現,例如,在歐洲的心臟,在戛納電視節。 由於他們,全世界都將知道了,在西藏,還有這樣一種信仰表達方式。 雪域西藏的朝聖行為是從哪個時代起始的呢?從哪一個人開始的呢?為什麼要選擇五體投地這一含有自虐性質的苦行呢?迄今為止,我沒從別一民族、別一宗教、別一地區發現過類似的方式。藏族人認為非如此不能表達最虔誠最深切的情感和願望。藏族民歌中甚至就有用第一人稱描述磕頭朝聖的內容,不過未免太輕鬆,就像浪漫歌謠。歌詞很長,大意為——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 白色的雲彩是我用手指數過來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樣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讀經書一樣掀過…… 這是一群歷時一年多,從家鄉囊謙磕長頭去拉薩朝聖的人。 囊謙在行政地理上屬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在自然地理上屬橫斷山脈,在人文地理上屬康區,康巴人;在歷史地理方面,則是古東女國的腹心地帶。迄今古國都城遺址還在。這是我從未到達過的一個縣份,依稀聽說那裡最顯著的特點有兩個,一是青海省內貧困縣之最,二是該縣民眾宗教感強極。不知這兩點是否互為因果,總之有個數據也許能說明問題:一個數萬人口的小縣,寺院多達六七十座。 在這樣的宗教氛圍中,去拉薩朝聖就既是傳統也是時尚。一般人都是步行去,通了公路和汽車,就搭車去。磕著這種三步一身的長頭去拉薩朝聖的,古往今來都不多。羅布桑布所在的古曲鄉,上一輩人中有幾位老人磕著頭到過拉薩。這使他們榮耀了一生。他們的名字也在家鄉得以廣泛而深入的傳誦。這是人們今生欽羨並追求的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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