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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正是由於格外的宗教熱情的鼓舞,羅布桑布父子久存了這一念頭。加之近年間家境不順,求人打了卦,說是以去拉薩朝聖為吉。親友們聽說了這事,紛紛要求結伴而行。於是由老老少少十八人組成的朝聖隊伍組織起來,最年長者是七十七歲的仁增曲珍,第二年長者是仁增曲珍的丈夫、小她十歲的桑秋多吉;最年幼的是不足半歲的貢黨群培,他父親仁欽羅布是磕頭人,母親阿旺曲珍背著孩子趕馱牛做後勤。這支隊伍的靈魂人物當然是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之子、二十九歲的僧人羅布桑布。一九九一年秋季,藏曆十月初四日、公曆十一月十日,在鄉親們敬獻哈達和熱情祝福中,羅布桑布一行俯下身去,在山村的上地上磕下了第一個等身長頭。從此他們在荒山野地、風雪烈日中就這樣行進了一年之久。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當他們終於如願以償地磕到拉薩,大昭寺,釋迦牟尼金像跟前時,這支隊伍仍是十八人,不過成員有所變化——長達一年一月零三天的旅程中,一些原來的同伴離去,一些後來的人參與,還有一些人來了又走了。他們之中,最年長者仍是仁增曲珍,她七十八歲了;最年幼的仍是貢黨群培,他已一歲半多,在朝聖路上他學會了走路。一年下來,每位磕頭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圍裙不止八張;用壞了的木制手套不計其數;上路時的十五頭犛牛所剩無幾。

  其實我們早在夏季裡就與他們相遇過,只不過是相見不相識而已。八月間我們在德中山溝聖地一起參加了拋哇欽布靈魂遷移儀式,在茫茫人海中他們並未引起我們的特別注意,但我們攝製組三頂顏色鮮豔的尼龍帳篷卻給他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那時他們已磕完了全部旅程的大半,到達了藏北嘉黎縣牧區。在那裡他們聽說了這一宗教活動的日期,就星夜兼程,步行了八天直奔德中。待八天活動結束,又步行八天返回。磕頭的進度是緩慢的,最好的日紀錄是六公里。差的是一公里。有成員生病、牲畜生病則寸步難行。所以當十月份我們重返這條山溝,居然能與他們再度相遇。

  雪絨河是拉薩河的北部上源,我們已沿著接近拉薩河的穀口上溯了六十多公里。公路在這裡消失,我們沒能繼續沿河上行。山谷深處有些什麼、山那邊有些什麼我們無從知曉。羅布桑布他們就是從山谷深處磕過來的。據說這是一條古道,古代家鄉人去拉薩都走這條山路。到了當代,直貢堤寺下方已有車道可通川藏公路,趕著馱畜去拉薩的行人通常在這裡安營紮寨,休息整頓;從拉薩弄來膠皮軲轆的架子車,把馱牛寄存在附近親友老鄉家中,待返回時再吆走。這當然是近些年間的新傳統,因為藏地歷史上就從不用輪子之類作交通工具。據細心人考察,過去西藏的圓輪形動力器械,就只有法輪經筒這類宗教象徵物,民間則只有水磨,車輪是沒有過的。

  羅布桑布他們已在這裡住了十幾天。大隊人馬原地等待,由少數幾人前往拉薩羅布桑布二姐家取來早已準備好的四輛架子車。正準備出發時,前天夜間,他們的幾匹馬一道走失了。兩天來他們沿著河谷去下方找馬,往右折進德中山谷去找馬。又過了兩天,才在上方山谷裡找到了馬。原來是新近從那裡換來的一匹馬跑回了原主人家,還裹挾走全部的一群——羅布桑布那天的日記由此而起。

  那幾天裡我們就時常過來串門,隨便拍他們的日常生活。燒茶,吃飯,編毛繩,修理磕頭用具。年輕好動的僧人們對架子車輪感興趣,單手抓舉。江羊文色、嘎瑪洛薩、嘎瑪西珠都是一舉成功,只有仁欽羅布糟糕,一舉再舉上不去,很慚愧地讓給人家。他的兒子貢党群培在雪地上走來走去,他媽媽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

  能夠交談的只有羅布桑布,他不僅可以用漢語,也可以用藏語的拉薩話交談。而他的親友們的康巴話德珍則聽不懂。音樂顧問邊多老師可以聽懂一些。他主要陪梅孩錄製桑秋多吉他們唱的歌,是通常僧人尼姑們才唱的道歌。有一首六字真言歌,音樂家們讓他們反復地唱了又唱,男獨,女獨,男女聲合唱,歌詞就只是那六個著名的音節,曲調卻抑抑揚揚,蒼蒼茫茫,遼遼遠遠的無休無止——

  嗡——嘛——呢——唄——咪——哞——

  最令人動心的是後來被作為了片頭歌的那一首。桑秋多吉用蒼老的約略發沙的嗓音唱出了它,那是滄桑歌吟,是徐徐道來。唱出了山川河流,大地天空,險峻跌宕,富有變化。在音調的極高處,是一個盪氣迴腸的泛音。這支歌經由現代手法稍事處理就登上了大雅之堂。凡聽過的人都說,沒有哪個歌唱家唱得過他。

  怎麼可能唱得過他呢!桑秋多吉與所有歌者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區別是:

  他用靈魂歌唱。

  我們把這支隊伍稱作朝聖部落。我們漸漸熟悉了一路同行的每一位部落成員。

  在最終抵達拉薩的十八人中,有僧人八人,尼姑六人,俗人四人。俗人中包括羅布桑布的母親,貢覺群培母子,昌都人西熱邦久。

  最初一同上路的幾位老人和孩子,中途搭乘便車走了;上路三個月後曾與囊謙來的七位朝聖者相遇。七人中三人磕頭,四人是燒茶侍者。在他們的懇求下,羅布桑布答應同行。但不久就發現了一個難題:上路時所帶乾糧幹肉早已用光,靠乞討度日,而無論人多人少,每一戶施主總是佈施同量的食物和柴草。所以同行一個月後,只得勸說那七人分頭趕路去了。

  半年後,昌都四姐弟從後面趕了上來。他們是二十八歲的尼姑姐姐嘎羊拉姆,二十七歲的俗人哥哥西熱邦久,二十四歲的尼姑妹妹加羊卓瑪,二十歲的格龍弟弟嘎瑪西珠。他們的家鄉在昌都縣的妥壩溝,是一個十兄妹的牧民大家庭。除兩個姐姐已出嫁外,家中現還有四姐弟主持家政。上一年的秋季,差不多與羅布桑布他們啟程的同時,這四姐弟也磕頭上了路。從昌都往西磕到類烏齊,在青藏交界的色雜波拉雪山下,一個叫日雜的地方,意外地聽說了羅布桑布他們路過此地的消息。久仰羅布桑布的為人,四姐弟加快了進度,星夜兼程,每天磕到很晚才歇息,第二天早早又上路,直追到初夏六月,在藏北比如縣的加休邊嘎地方,終於會合。此後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直到拉薩。

  從那時起,這支朝聖部落由四頂白布帳篷組成。中間覆蓋著遮陽簾的大些的帳篷,住著羅布桑布的家人和親戚:父母、表姐尼姑次珍曲珍,小個子僧人多丹,十四歲的外甥,他是入了寺冊的小僧人。在最後的兩個月中,表弟拉多也從拉薩趕來,志願做後勤人員。

  主帳篷一側的小帳篷裡,住著三位尼姑:才仁、英索母女兩個,嘎瑪洛薩的表妹、胖尼姑德中俊美。老尼姑才仁的與眾不同之處,是始終穿一件厚重的光板羊皮袍。那皮袍由於年深日久的油垢失去了本色,而隨皺褶成了黑又亮的淺浮雕,富有立體感。二十六歲的女兒英索,由於長期患病,雙眸無光。與她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胖尼姑德中俊美,總是紅光滿面。她是表哥嘎瑪洛薩帶來的後勤人員,也是部落裡的炊事員。她還負責照料羅布桑布。每當他一出現,就立即為他披上棉衣,遞上酥油茶。當羅布桑布吃飯時,她就跪在跟前,不停地往主人的茶杯裡添茶。

  另一側的兩頂小帳篷裡,分別住著昌都四姐弟和其餘的人。有一天清晨我們到達營地時,老尼才仁正在燒茶,嘎羊拉姆正在誦經,仁欽羅布在被窩裡裸露著上半身,正在喝妻子阿旺曲珍遞來的酥油茶。仁欽羅布久病不愈,從上路起就腸胃不適,拉了一年的肚子,此刻骨瘦如柴,面無人色。與這一家三口同住一帳的是年輕僧人們:長臉的嘎瑪洛薩,高個子江羊文色。

  看起來這個部落至少由五個小單元組成。表面上看來是集體行動,實際上每一單元又都是相對獨立的,都是磕頭人和服侍人員的組合。總計有十一個人是磕頭人。按照他們的說法,分工雖有別,功德卻相同。總管多丹掌管後勤大權,組織拔寨紮寨、選定營地、化緣乞討、分配所得糧茶柴。十八人的社會也有等級差別。羅布桑布猶如部落頭人。所有人都安於尊卑而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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