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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在歷時十多年的文物普查中,土登朗嘎、強巴次仁他們已經全部完成了對於山南十二個縣的調查,各縣文物志正在陸續出版。我曾在一部報告文學中記錄了他們的一小段不成功的經驗——

  ……這項文化工程的特別參與者山南地區文管會就多多地吃了苦頭。那一年他們連同嚮導七人去桑日縣最偏僻的達果村,騎了兩天馬,又步行了一天,在俯視雅魯藏布江激流的懸崖上摳著石縫挪動腳步,稍一不慎,定然葬身魚腹——這個村莊位於雅江一大漩渦處,上游水葬者完整的白色骨殖就堆積岸邊——據說此前曾有一位縣領導,缺乏走絕壁的經驗,在石壁上因錯邁一步,竟就定格於石壁,直堅持到被一勇敢的牧女發現,將他挾在腋下護送到平安地帶。去達果村六天,所帶食物很少,沿途只好限量分食方便面。忽一日,全部食品失蹤,經查,方發現作案者為旱獺,它從地下打了洞,完成了搬運。七個人只帶了一頂帳篷,夜晚僅夠大家將上身納入帳內。夜雨雪,被子盡濕,晨起將水擰得嘩嘩流,一路搭在馬背上晾曬……吃苦也便罷了,誰也不指望在西藏下鄉去享福,但總不至於像達果此行一樣舉步維艱往返跋涉六天,而連一件文物的影子也沒見著呵——在達果,這夥不走運的山南人真正是一無所獲。

  ……

  一部青藏高原的發生發展史,經過本世紀七十年代中國科學院組織的多學科的青藏高原科考隊多年的踏勘考察,已經建立了它的自然史序列。我在山南地區走來走去,深陷於本土歷史和本土文化之中時,不免引發了對建立西藏文化史序列這項使命的強烈嚮往。並非由我來建立,這項工作已有一個群體在努力地去做。不僅是像山南文管會這群人十年如一日地所做所為,最集中的是自治區文管會組織的為時九年的在全藏範圍內進行的文物普查。這項工作吸引了國內許多有關專家,出了相當一批成果。就在歷盡艱辛地拍攝《西藏文化系列》的過程中,我一點一點地作著採訪,一點一點地進入了這一領域。

  高原人類漫長的生存史上限不明,文化史之樹年輪模糊,隱入先史的迷霧之中。而迄今世界各地的考古序列是清晰的,環環相扣的,至少是可以修正的,甚至可以打碎重建的。唯有西藏,你必得將失落的鏈環自塵封中自凍土層裡一一尋找回來一環一環地拼接。於是,在一百二十萬平方公里的考古荒原上,他們從先史讀起,舊石器、細石器,一頁頁掀過新石器時代、大石遺址、原始岩畫、古代墓葬,直到佛教藝術及各種物質的、精神的文化遺存,開創了一個發現的時代。

  九年過去,面對大量的考古新證,負責這項工作的藏族考古工作者索朗旺堆不得不重新考慮以往早成的定論。他說,迄今為止西藏地區正式發掘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只有昌都卡若和拉薩曲貢兩處,但二者顯然代表著不同的文化傳統。山南新發現的昌果溝遺址,使原本複雜的問題更加複雜化了。作為人類活動現象的文化和作為社會發展尺度的文明,它們分別起源於何時何地?索朗旺堆猶疑地說,至少在目前,他傾向於認為,西藏的文明源于藏南,而遠早于文明出現的西藏文化,是否應該起源于後藏及其以西?

  就這樣,有關西藏文化已有的定論受到了普遍的質疑和挑戰,新的理論框架尚未建立;大量考古新證亟待說明一些問題但又似不具備解惑的能力。所提出的問題當然要比已解決的問題多,因為每一問題的提出都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免又出現一系列盤根錯節的新問題,從而使已解決的問題變得可疑。

  就這樣,我只有等待。等待有人去架構,去描述——

  一部物質文化史,
  一部精神文明史,
  一部心靈史,
  ——西藏高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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