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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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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果溝濃縮了西藏歷史幾千年。昌果鄉的百姓也熱衷於古老傳統。至今每逢年節,男子們還跳一種甩辮子的腰鼓舞,據說那是一千二百多年前修建桑耶寺時傳下來的。共有八種舞,每種十八段,表現內容有區別,例如其中一種表現動物的,大象漫遊、烏鴉跳躍,野牛踱步等。每逢藏曆年初五初六初七表演。地區舉辦文化節時也去會演。為了表演這種腰鼓舞。男子們特意保留了長辮子。 除此,這個鄉還保留了賽歌傳統。與鄰鄉賽歌一唱七天七夜不重複,一共唱了五百四十首。領歌者六十歲的次仁老人跳起舞來像個孩童。 我們在這個文化山谷流連忘返,暮色降臨時才匆匆搭上一個手扶拖拉機趕往渡口。鋪滿礫石的灘地險些把我們的五臟六腑都顛了出來。趕到渡口時,已是夜色深沉。古道熱腸的昌果人一直在船邊等著我們。寂靜的江面上隨即響起了發動機的鳴響。月光下的江面如夢似幻,清明的月曾經照耀過那些製作石器和陶器的人,在岩壁上作畫的人和那些安息在古墓中的人。那些人已經作古,我們還活著。 那一時代的遺物被發現了,那一時代的某些工藝其實仍然存活於民間。從對於制陶村的調查我們發現了這一點。在某篇文章中我看到人們把這種工藝說成是原始時代的活化石,如果不作為貶義的話,我想是這樣的。 雅魯藏布江中游南岸有個有名的紮囊山溝。紮囊溝內素有手工業傳統。城鎮鄉村中的編織、金屬、雕刻、漆繪各類手工業作坊遍佈,還有一個遠近聞名的制陶村名叫贊域。 贊域坐落在溝內一側開闊的洪積扇上,一漫坡平頂的藏式石頭房。周遭山色橙紅,礫石遍地,不宜耕作。也是自然環境決定了生產方式,這個小村莊就靠山吃山,以制陶為業。全村六十四戶人家,制陶專業戶就有五十七戶。其餘七戶大都為單身家庭,務農或打工,也偶爾雇人來家做做陶器。這村莊的其它財產也緊密環繞制陶這一主題:僅有農田四百畝;牲畜一千二百頭,是馱運陶器的毛驢、提供酥油的奶牛和作為肉食皮毛來源的羊子。 贊域的制陶傳統至少源自新石器時代末期,而且似乎自此就沒有中斷過。 《紮囊縣文物志》記載,經考古工作者測量的這一遺址規模,大約有二十五萬平方米。村人不曉年代,只依稀記得一個古老傳說:一位名叫波丹那的神仙老人傳授了這一手藝。並且令村人自豪的是,這是贊域人的專利,外人學不去。集體化時期公社曾組織四個生產隊的社員學做陶,從贊域請來攜帶著全套工具的師傅。會了操作也成了型,但燒制失敗。大家就說是風水問題。看來贊域制陶將長久地獨此一家了。 我們在白瑪旺傑家參觀並拍攝了整個工藝流程,印證了文物志中關於贊域制陶技術是原始時代保存至今的活標本的結論。一切原料和工具都取自本地:去往返為一天路程的山上取陶土。在取土現場粗粗篩一遍,用毛驢馱回家院。經過又一遍細篩,細粉留作口沿等細部處理,粗土摻少量水和成泥坯,堆放在實心的堅硬泥模上,用旋輪加工成型。是手腳並用,用右腳的拇指作動力轉動旅輪,雙手以簡單木制工具隨形捏制。成型的陶器晾曬後,以「亞拉」紅土上色,又以煙火烘焙,再搬到院外的窯裡最後燒制。 燃料是事先準備好的草皮和牛糞。在夏季規定的日子裡,全村人出動,去山背後的草坡上挖草皮,就地存放。等需要的時候各家趕著毛驢去馱,晨去午歸。村中允許的只限於山背後約八九百畝的一片草坡。山前草坡是村子的牧場,禁挖。草皮有再生能力,今年挖了,十二年後就恢復。 燒陶的窯很簡陋。淺淺地挖一長方形,淺淺地圍一圈石頭。將大大小小半製品插著空兒堆放三幾層,其間縫隙以掰碎的牛糞餅充填,再以大塊草皮覆蓋其上。黃昏時點燃,不使見明火,只須使其慢慢地熏烘焙烤。約摸三小時後的夜間再以草皮壓一次火。次日清晨,火滅煙熄,就可以從灰燼中小心撿出全部燒制好了的土紅色的成品了。贊域人燒陶技術久已爐火純青。那個早晨,主人白瑪旺傑喜孜孜地告訴我們:百分之百的完好率! 整個製作過程中,也百分之百地沿襲了原始的生產方式。未見丁點兒的現代工具和意味,就像大型民俗展中以人為道具的古代生活展示。今日贊域的生產方式即是新石器時代制陶工藝流程的說明圖。夜晚守候在窯旁那一雙雙因窯火明滅而閃爍的眼睛,正是自神仙老人波丹那以來的祖祖輩輩的眼睛。 最後一道程序,是把這些陶制的鍋盆缸壇打包,在太陽升起之前固定在驢背上,一路叮噹著到各處推銷。地區所在地澤當近郊有一塊贊域賣陶人的營地。卸下馱包圍成牆,人在其中燒清茶,吃簡單飯食。背上幾個罎罎罐罐走上十裡二十裡沿村叫賣。和製作一樣,流通交換渠道也是個體的。 土陶在藏地傳統中曾長長久久地扮演過很重要的角色。它差不多囊括了基本生活所需的一應用具。炊具中從灶,到鍋、勺、盆、缸、罐,到釀酒的甕、盛酥油茶的壺及溫茶的火盆。金屬器皿陸續進入尋常百姓家是在本世紀中期。雖然贊域陶器以其胎薄和堅牢——據說有人腳踩陶罐而不碎——著稱于藏地,但陶器時代正在成為過去,這一家族中許多兄弟姐妹的角色已被更為美觀耐用和時髦的現代產品所代替。其中尤以鋁制的鍋、白鐵的水桶和玻璃膽的暖瓶最普及——雖然連鄉下人都懷念說,還是陶鍋燒的飯香,陶壺熱的茶好。展望前景,制陶人不免有一些憂慮。雖說眼下他們仍在製作著的十幾個品種的陶,銷路還好。 與原始的生產方式相適應的是贊域古樸的生活方式。我們訪問的這一六口之家,老夫妻膝下有二十四歲、二十一歲兩個兒子和二十九歲、十六歲的兩個女兒。大兒子已有一位在本村分居著的妻子和一個孩子。知情人說,將來迎娶進門,為不分家計,這兩兄弟將共同擁有這一位妻子;這家的大女兒一直沒能嫁出去,村人認為是這位姑娘從不出村,沒有機會接觸外人的緣故。母親則認為是女兒並沒有想嫁的意思,如果有的話,當媽媽的能不知道嗎。這位母親還說,我們不歡迎拍照和宣傳,因為我們的職業不好。 在西藏,制陶人的傳統地位不高,僅略好於被視為最低賤者的鐵匠和屠夫,被稱作含貶義的「陶民」。他們的身份遭人嫌棄,賣陶時不會有人留宿;陶家女嫁不出去,只好在本村尋婆家。但村中小夥子外出賣陶機會多,不少人可以領回媳婦來,所以村中女青年過剩,老姑娘多。一位村婦自豪地告訴我們,她女兒與上述那位姑娘同歲,去拉薩走親戚,幸運地嫁給了一位郊區農民。 較之農民,制陶人的收入是高的。保守地說來,全村人均年收入在八百元以上,而一般農民不過五六百元。這對於古樸簡單的生活已很滿足。問起對於職業的看法,白瑪旺傑就說,農民有農閒農忙,制陶人則從年頭忙到年尾;雖然辛苦,但收入也高。他們還說,生為制陶世家,命中註定制陶人,大家從沒打算改行。 由於傳統的地位和傳統的心理,贊域這個村莊過去沒有出家當僧人的,因為有文化或渴望文化的人才會皈依佛門;而現在,我們從村長那兒瞭解到,全村青少年沒有在校生。見我們注意詢問這個問題,村長補充說,村裡已經打算集資開辦小學了。 我曾從遍及全藏各地的手工作坊,聯想過和諧和美的傳統生活秩序,心神往之。但贊域制陶村未免極端了些,使我轉念聯想到傳統生活的光彩和陰影,不由得悵悵然。 贊域這一村名的含義也很古老並具濃郁的地方特色。域是地方的意思,贊是藏地特有的那種保護凶神。贊域即是贊神的家鄉。村莊的這位保護神是藏地著名大贊巴瓦本堆——憤怒七兄弟。村莊上方有供奉它的神殿「丹康」;村莊下方還有一紅一白兩個神殿「丹康」,各各供奉一名小贊和一名傑布(王)。家中有人外出賣陶器時,家人就向它們燒煙,祝禱行人一路平安。 貢布日山相傳為西藏四大名山之一(另三座名山為哈布日、角布日和加桑秋日),它的保護神是班丹拉姆的善相化身丹瑪女神。貢布日山四角有神聖禽獸馱負,北為孔雀南為蠍子西為大象東為馬,此山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在空中與天地各有一肘距離。貢布日山上有一百零八座天葬台,一百零八個修行洞,一百零八眼泉水——人們在講述這些傳說時,從不加以解釋,為什麼這些天葬台啊泉水啊不見了,它們到哪裡去了。同樣,他們津津樂道于民族祖先如何從這裡走出的情形時,也不置可否。 由《西藏王統記》記述的關於藏人起源的這則神話是這樣的: 一神猴被觀自在菩薩授戒後在貢布日的山洞中修行。岩山羅刹魔女前來勾引。猴說,我不能破了戒律啊。魔女始以自盡相要挾,複又陳詞曉以利害:你我不成眷屬的話,我必與妖魔為伴,日傷萬靈,夜食千生,還將生下無數小妖,使雪域成為羅刹之地——請三思而後行! 兩害相權取其輕,神猴便去請示菩薩聖者,獲准成為夫婦。隨後便有六道有情死後前來投胎,先生了六猴。後於短短三年內,六猴繁衍為五百。其時林中果實告磐,饑餓難當。父猴又求助於菩薩,得不種自生之五穀。小猴們以穀為食後,毛短尾縮,會了語言,成為人。 藏人中分別秉承了父母之性情,凡善良、悲憫、勤奮、和藹者,出自父之特性;凡貪婪、妒忌、仇恨、多變者,出自母之特性。如此等等。 這故事累見於史書壁畫。但是當人們稍稍動腦子思想一下,就發現不太對。附著了濃重佛教色彩的這一傳說不符合歷史事實,客觀上形成了佛教起源在先,藏人起源在後了。但這一傳說的依據是怎樣的呢?所以強巴次仁在澤當鎮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一個頑強地保留了猴子變人傳說原始形態記憶的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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