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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山谷盡頭的洛村是個不小的村莊,一大片山坡擠滿了房子。山腰上方有一座寺廟,名羅曲丹寺,是拉加里王的寺。寺上方一處高高大大錯錯落落的舊房子,就是傑賽沖康王子出生房子。

  色吾村村長索朗旺久坐在寺廟的門廊石臺上講村史,說其實是講不清楚的。村中八十歲的老人也講不清。但對於老房子,索朗旺久說,第一代拉加里王的孫子就出生在這裡。因為此地是拉加里保護神所在地,王室出生神所在地。最早的王們在別處無子,只有洛村的風水好,神情護。嗣後,凡王後生子必到洛村,老房子。這習俗一直延續到一九五九年。這老房子就分給老百姓住了。

  索朗旺久還記得小時候看到的王妃的儀仗:寺廟組織了歡迎儀式,幡旗飄揚;僧人們在對面山頭吹螺號,百姓們在四面山頭煨桑煙。王妃的馬隊共有二十多匹,前呼後擁,沿著山路浩浩蕩蕩過來了……

  拉加里王每年在夏季的藏曆六月和入冬前的十一月來洛村,每次停留兩三天,敬神祭祖,接見百姓。

  後來在拉薩,八角街頭的一所普通的房子裡,我訪問了一位拉加里三的後代,他說直到他奶奶那一代,還在傑賽沖康裡生孩子呢。從他母親開始,就隨便在哪裡生了。我把拉加里王宮遺址的照片拿給他看,可以選留一張作紀念。他看了一眼,微笑著還給了我,說不要。這是藏族人的灑脫。

  紮西達娃在整個採訪過程中一直若有所思,我見他對老房子表現了興趣。我猜想他在盤算著些什麼——這顯然是一個好題材,趁機可以大作文章,一部世界高地的《百年孤獨》或《族長的沒落》。

  古格由於特殊的地理環境、別具風格的宗教藝術和消亡之謎大噪于天下時,拉加里耐人尋味的本土文化意味卻沒能引起必要的重視,一直被冷落。

  拉加里王宮下方的河谷平原上,有一處拉加里王的夏宮。不知從哪一時代起,拉加里就摹仿達賴喇嘛的形制,建起小布達拉宮、小羅布林卡、小龍王潭和傳召法會等等,儼然一小拉薩。這處小羅布林卡,就是最後一代拉加里王在五十年代初去內地參觀,依照內地漢式古建築建造的。現在縣政府大院內閒置已久。但原先的宮牆及其它建築例如王宮浴池已不復存在,林卡也被新建築所毀。

  我們瞻仰了高坡上夕陽中的拉加里王宮,古老的牆。只有古老的牆才這樣高聳仰不可視,牆體才這樣寬厚,顯示著一個試圖堅不可摧的王國。

  我們遙望著當年,拉加里王,這位百神之王,身穿松贊干布的服裝,披著齊肩卷髮,手持先師的白犛牛尾拂塵,腳踏紅地毯,在盛大的儀仗中昂首而過,從王宮步往四十個柱子的甘珠爾經堂。

  從拉加里開始,我覺得越來越近地接觸到藏地本土文化之源之精神實質了。

  我們幾次到達了藏南的藏王墓。藏王墓在瓊結縣,木惹山麓,東嘎溝口。東西長兩千多米,南北寬一千四百多米,河谷地帶一座座人為的梯形小丘。對此,我可不打算作一般性的常識介紹。例如引據史料這樣說:墓內一般分幾室,陪葬哪些貴重物品。《白史》說,吐蕃「君死,贊普之乘馬、甲胃、珍玩之類皆人墓。」《國王遺教》載,「墓內九格,中央置贊普屍體,塗以金,墓內裝滿財寶」之類。

  考古發掘資料表明,遠在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直到整個吐蕃時期,西藏地區的喪葬方式以土葬為主。人殉制也是存在過的,早期墓葬中有所發現。那時此地人也像漢地人一樣,事死如事生。這反映了肉體死亡後靈魂永存在另一個世界裡的觀念,人們關注的是死後的生活。

  不想作一般性介紹,我想獵奇的是繼人殉制之後的藏地獨有的守墓人制。

  對此我雖早有所聞,但地區文管會的強巴次仁這一次介紹的足夠詳盡了。他帶我們去松贊干布墓一側的守墓人小房遺址處指指點點,上了鏡頭。

  過去守墓人就住這地方,後來蓋了這房子。守墓人制度屬￿本教人殉制延續。由殺人祭祀變為人不被殺而守在此。

  守墓人一般由藏王的貼身奴僕或近臣擔任。誰能被選中對他的家族來說是一件幸事,這一家將世代接受王朝供養,享有土地奴隸等封賞。但對於他本人來說,卻很不幸:他其實是個活死人,將終其一生不得與外界活人接觸,有人來祭祀,他必須回避。只能吃供品,也像被祭祀的。

  當然,僅有供品是不夠的。守墓人也有補充食物的來源。周圍百姓們的牛羊不小心跑到墓地上來了,守墓人就有權把送上門來的牲畜據為己有。方法是,把牛羊的角經燒烤後擰一個彎兒,表示已成為守墓人的財產,然後仍然放回,由主人家繼續放養。供品不足時,守墓人就可以殺來充饑。

  取消人殉制據說大約在公元七世紀松贊干布祖父輩,守墓人制實施,應該是存在了兩百年的。後來吐蕃滅亡,又興起了天葬,既無藏王,也無墓可守了。但守墓人燒牛羊角做記號的做法卻保留下來了:強盜們效仿了他們,把百姓的牛羊角燒變形,需要時理直氣壯地取回。

  不久前,當一群年輕的考古工作者凝視雅魯藏布江北昌果山谷的農田村莊,有誰說了一句:河谷臺地發育如此之良好,古人類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居住呢?為了這一先入為主的設想,他們整整尋找了一個星期——僅僅一個星期而已。燦爛夕輝把他們引向一片泛著金光的沙丘地:滿地的石器、陶片、灶坑之類,迫不及待地顯現出一個新石器時代遺址。

  從成都、北京、加德滿都各地飛往拉薩的航班都降落在貢嘎機場。機場位於雅魯藏布江南岸。離機場不很遠的江北岸,南北向的這條山谷就是昌果。昌果——打開的門,還含有崎嶇險要的、狹窄的意思。可以乘坐機動木船渡過寬闊江面,但車是上不了船的。江北岸一長溜密密的楊樹林,從江岸沙灘一直伸展到山腳。臨江山坡是多吉紮寺。多吉紮寺是山南寧瑪派三大寺之一:東有瓊結白日寺,南有紮囊敏珠林,北有貢嘎多吉紮。

  多吉紮背倚之山像條龍,多吉紮寺在龍的心臟位置。解放前國民黨時期曾有內地漢人地質學家來看過,說寺址在龍的掌心裡,這個寺會發達。但迄今為止,多吉紮似乎就沒怎麼發起來。先是它的前身,據說古老到佛教後弘期一開始就建在了阿裡和藏北之間一個叫桑桑拉紮的地方,後來在拉藏汗時期戰亂中被毀,搬遷至此。又據說此寺名是內地皇帝給封的,是金剛岩的意思。鼎盛時僧人多達三百。文革中曾一度倖免于難,作為區鄉糧倉一直保存到七十年代中期。但一九七五年時,糧食全部用於扶貧,寺院就空了。一九七八年,縣裡蓋農科所需要木料,就決定拆寺運木料過江。但剛拆了寺不久,三中全會就召開了,宗教政策就落實了,各地紛紛重建寺院,多吉紮寺又忙著搞修復——又一個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現在多吉紮寺只有二三十位僧人,但多種經營搞得好,購置了榨油機壓面機和渡船等為群眾服務,就是僅有一人過江也要為之擺渡;每年還為當地百姓們免費運送化肥。所以多吉紮寺就成了自治區的先進集體。

  多吉紮寺在昌果穀口西側,與它相對的東方的山恰成了兩扇敞開的大門。兩面山坡各有兩位全副武裝的天王把守。它們刻於何時,為何人所刻均不得而知。我們所見到的,是新近又被人在原型上重新刻過。兩山之間谷口正中有一小石山,當地人說,這是昌果的門閂。

  這扇向我們打開的門真是意味深長。

  強巴次仁是這群考古工作者中的一個。在這片遺址尚未正式發掘前,他又把我們帶到了這裡。我們來的這一天恰好也是太陽偏西時分。在這片沙化嚴重的空曠之地,我們像貪心的老大那樣把那些先人們精心打制的大大小小的砍斫器、刮削器、帶有明顯剝制痕跡的石塊石片,裝滿了每一個口袋。我們歡天喜地地東張西望,迫不及待地用手創沙坑,選擇那些帶有各種繩紋的夾砂陶片。強巴次仁看了,挖苦我們說,你們怎麼不知使用石器呢?茅塞頓開,我們手持先人使用過的石器來發掘那一時代。

  昌果溝的發現是巨大的。不僅有至少這一處裸露於地表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專家們初步分析它大約有三四千年的歷史;在谷地另一處發現的冶煉遺址,發現經高溫燒灼過的焦土和結成琉璃之物;還有沿江石壁上新發現的動物岩畫。其風格與藏北與全藏遊牧民族所為的岩畫大致相同;在同一片石壁上,還有藏傳佛教內容的摩崖石刻和六字真言。谷地裡還有古墓發現。谷口則是寧瑪派那座有名的多吉紮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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