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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曾有一個時期,我和嘉措都同時熱衷於各種神譜的調查,所到之處,問過本村人口數字、牲畜頭只的基本情況之後,立即進入神況調查:最大的神是誰,依次排列下來,它們的來歷,它們的功用,它們以何種方式顯示其存在和影響,誰為之代言,效果如何,你們信不信,各種年齡階層信的程度差異,凡此等等。就像詢問人家家裡幾口人,老大在做什麼,老二去了哪裡之類。大多數人極其樂意回答這些問題,漠不關心的也有,個別人懷疑我們的動機何在。願意說而說不清的占多數。總體感覺是,西藏鄉村的神靈世界這枚昨日的太陽在本世紀中期開始走向現代社會之時已開始暗淡,雖然隨著近年間的宗教開放而復興,也不過最後一線光芒而已。

  根據我們對拉薩、山南部分地區採訪所形成的印象,把這一帶的神靈系統由高及低地整理如下:

  高層次保護神,也即藏傳佛教最大的兩位護法神班丹拉姆和貢布。據說由於他們是在釋迦牟尼在世時宣誓護法的,所以生有三隻眼。他們與馬頭明王、大威德金剛之類眾護法不同的是,後者純屬宗教專有,而他們則更多地帶有民間性質;他們與鄉間諸神最大區別則是,他們是超世間神,不僅對人今生,對來世都有作用。在一些地區的民間信仰中,他們也作為了鄉土神。

  稍低些層次的,是「丹瑪久尼」——十二丹瑪女神,也是藏地護法,有人說她們是班丹拉姆的化身。拉薩近郊色新村的守護神,就是十二丹瑪之一,她的小小的神殿丹康就坐落在一棵古樹的樹權間。由於她自己也是一個外來的神,這個村莊的客人們就格外受歡迎,於是全村一半以上的家庭男主人都是招贅進門的。

  真正屬￿本土的世間神大約要從「域拉」家鄉神算起。當然城拉也可以由上述高位神靈來擔任,但我以為當他們被認定為城拉時,就鄉土化了。除了色朴溝的白人白馬作為家鄉神有明晰的形象和來龍去脈之外,我所瞭解的域拉都是面目不清、來歷不明的。唯留一空名而已。

  贊,是一種最切近的神。嚴謹的人們時常糾正說,贊不是神,神叫「拉」,贊不是拉,贊是贊。也許應該把他界定為半人半鬼、半神半鬼、介於人(靈魂)、鬼、神異之間的精靈為宜,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之「亂神」之列。有一位藏族朋友解釋贊時說,贊就是不務正業、專事搗亂的遊魂野鬼。確實,人們對贊畏過於敬,所謂敬也不過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敬。供奉贊的人,不會奢想祈求福祉,但求不要帶來禍端。例如說,不要加害於我呵,不要下冰雹呵。所以我總想人們幹嗎要自設牢籠,屈從於一個自樹的異己力量呢?尤其傻得可愛的是,在墨竹工卡縣城附近的一個村莊的贊其稟性是專與本村人作對,而對外來人特別友好。

  傑布應該與贊屬￿一個層次,但似乎要溫和得多。由於溫和,也就不被注意,也不具有多大威力。久而久之便被忘懷。紮囊農村有人在房頂上供奉傑布神,問來問去沒能得到明確答覆:供奉者不知為何要供奉,只說可能有好處吧。

  傑拉即出生神。一座村莊中可以有若干出生神,分片管轄。在某一傑拉管轄範圍內出生者,將來無論去往哪裡,都應在約定俗成的時日裡來此祭傑拉,或有人代祭。但出生神崇拜現象似乎只在山南某些地區存在,拉薩一帶則少有發現。但隨著社會發展,即使農民也很難固守本土,疏於供奉的情況只能越來越嚴重。

  家神更小一些,只限於某家族。堆龍德慶縣城附近有一個很講究的丹康,我們向地裡做活的打聽供奉的是誰,說是誰誰家的家神。因這戶人家蓋了新房搬走了,就在舊址蓋了這座神殿定時供奉,感謝家神往日的護信。看來家神也有故居。

  家神又通常以灶神的形式表現。這大約也反映了傳統生活中的民以食為天。灶神同時又屬￿三界神中的地下神系,所以常以蠍子形象顯形。家家戶戶的鍋灶上方都用白粉畫蠍子,形象的和抽象的。對於灶神的禁忌較之對上述所有神紙都保存得完整。

  灶神特別喜歡乾淨,灶火裡不得焚燒任何不潔之物,包括頭髮、骨頭之類,並且不得讓鍋裡的湯水溢出,否則家人會長癬,生皮膚病。在堆龍德慶縣甲拉鄉,每當收割完畢,就把象徵著土地媽媽和豐收女神的白石頭請回家中,安置在灶臺上;每年新打下的糧食,也要先抓上一把供在灶台;來年春再將白石請回田野,把灶台的糧食最先撒在地裡。如果燒飯時不小心溢了出來,主婦會連忙說,不是我,是鄰居家的茶溢出來啦!如果有新的廚房蓋好了,要對灶神說,我們為您蓋好了新的宮殿,請您搬去吧!後來我在貢噶縣姐德秀鎮過藏曆年時,初一一大早,就隨了主婦穿過街巷去她家老房子裡供灶神。她帶去了乾柴,燃著了火,向火中敬了酒,撒了糌粑,又把各種供品擺放在灶臺上。做著這一切時,嘴裡不間斷地絮叨著感恩戴德的話。

  比灶神更小的,小到屬￿一己的,是各人生命的主宰,命神。命神所在部位為男右女左地附於肩頭,形象為燈。所以西藏人幹活從不直接用肩膀,背水背筐的繩索也只從肩斜側過。忌拍人的肩膀,尤其忌女子拍打男子右肩。在藏東信奉本教的地區,有一位本教著名畫師告訴我,人身上的神沒有固定住址,像鐘錶一樣走動。也有人認為,命神即靈魂。這些都是一些比較普遍的神,在曲水縣江村,還聽說一種叫「年果」的神,是黃牛形象,據說它是從大海裡出來的。人們沒有給它蓋丹康,它就住在場院牆角處。它混跡于牛群中,與家牛毛色相同的話,家牛產奶就多,膘情也好。但它有時也傷人,人們就會備好草料把它哄出去。年果可能是一個牲畜神。本村女巫降年果神時,要吃青草。

  形狀最小的神,或精靈,據廖東幾老師講,有大拇指般大小,名叫才布讓。它們身背五色吉祥彩箭,經它的箭射中的男女,就有婚姻緣分。像愛神麼比特。壁畫上有。但另一種說法,小孩子哭鬧,大人就說,才布讓來了!嚇他。

  這些都是西藏農村的各種神只。至於牧區,是另一類神的系統。例如山神,帳篷神,路神,我在《藏北遊歷》中已敘述過。

  藏傳佛教居高臨下地默許了這些民間神的存在,體現出對於本土文化的兼收並蓄,是一種寬容精神。

  宗教史研究者把這種現象作為佛本融合的範例;

  文化史研究者注意到由此反映出的藏地原始思維在今天的流變;

  從事文化藝術者如我們,則欣賞編織並延續這群人格化了的精怪靈異時所需要的想像力、創造性、藝術思維和靈感。

  無神論者會不以為然:都是無中生有。

  現代氣功理論家接過話來說,確實是無中生有。根據早期人類的精神需要,人類在群體的潛意識裡培育了它們,使它們漸漸成熟,自成一體,並顯現神跡,作用人間。

  以下對於我所認識的幾位男女神巫的描述可以繼續為現代氣功理論家提供研究材料。但我從未試圖進行去偽存真之類的剖析。出自西藏本土的這種文化現象所依稀傳達出的童年時代的天真純樸,人類的遊戲心理,仍然是有意味的。

  桑朴的阿旺甘丹是我所認識的第一位神漢,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身材瘦小,眼睛也小,而且總是笑得眯起。他的家鄉本不在桑樸山谷,是在哲蚌寺附近的一個村莊,從小在哲蚌寺當僧人。他的家族血緣中,就有降神者時常出現。十八歲那年,阿旺甘丹突然異常,斯赤巴附體。於是被請進桑樸寺,做了專職神漢。六十年代前的十一年中,每年在夏季的五月十五日(藏曆)、秋季的十月十五日和藏曆年的初春時節正式進行三次斯赤巴神靈附體的儀式,回答來自桑朴、查古和德羊等村莊的百姓們的各種提問,預言人事禍福。並時常被邀請到拉薩為大戶人家,為藏東察雅來的商人降神做法事。如前所述,斯赤巴同時還是察雅寺和察雅地方的保護神。

  阿旺甘丹對當年的降神感覺記憶猶新,可謂銘心刻骨。談說間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感情,既有超乎凡人的優越感,又心有餘悸。

  降神儀式開始時,先要有八位僧人誦經,吹奏模仿印度大象聲音的法號。神靈將附未附時,我渾身疼痛,有時吐血。有兩支模仿印度狼狗之聲的腿骨號在我耳邊吹響時,有人便把這頂三十多斤重的帽子抬來,給我戴上,並使勁系住我的脖頸。我一陣眩暈,眼前請願之人驟然變得高大,我自己則輕飄飄的仿佛升上天空。隨後眼睛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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