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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查古村經商的十幾位年輕人每天早出晚歸。太陽剛從東面山上升起時就騎著自行車成群結隊地出了村,一直騎到拉薩河邊。河對岸的牛皮船劃過來了,就提了自行車上船。一船坐一二十個人沒問題。花六毛錢一次往返,如有自行車也只花一元錢。過了河又騎車到八角街。柳梧鄉的勢力範圍已固定,在北京東路措美林一帶(八角街北面)的一條巷子裡。其中查古村有二十多人。我們曾跟拍到那兒,拍了一些賣輪胎的。但終於沒搞清貨源和收入情況,他們能跟我們講的,肯定只是可以披露的部分,我們也知趣地不再去打聽人家的商業秘密。總之鄉里在搞全鄉年終收入統計時,對這批經商者日收入是按男十元、女五元來計算的。這顯然是個保守數字。就這,較之全鄉農民人均年收入五百元的水平仍然是可觀的。

  中午時我們在八角街一個食堂裡拍他們吃飯,吃盒飯或套餐。又隨他們去遊樂點,看望果節另一名騎手拉巴次仁老練地打檯球。他們不僅已是城裡人打扮,看來也儼然城裡人的自我感覺了。

  西藏除藏東和川西的康巴人有著深厚的經商傳統並長於此道外,腹部地區的百姓們迄今也沒能完全改變對於這一行當的偏見。次仁群培這樣本分厚道的農民就以勤勞致富為榮,而認為除國營商業外,經商的人投機取巧,還不是你坑我,我坑你。次仁群培的這種道德評判在查古村有一定代表性。康巴人偶爾來村裡收購舊瓷器舊卡墊時,村裡人大都不歡迎。但是村裡有人尤其是他們的子弟也都去經商了,見了世面,拿回了錢,蓋了新房,家人穿著也體面,而且國家也不反對,村裡的中老年人的態度也就變得躊躇,至少不把經商作為壞事。所以次仁群培也同意女婿隨大流去拉薩闖蕩一番。

  但是,這些新出現的現象對於查古村的古老傳統意味著什麼呢?

  望果節的拍攝令人洩氣。我們發現設想中的查古村的歲時祭祀至此不僅虎頭蛇尾,簡直就難乎為繼了。大敬神活動之後,我們又拍了次仁群培家的收割。但遺憾的是,他的妻子、女兒和前來幫工的姑娘們不是害羞就是根本不會唱。見我們急了,次仁群培才唱了一首收割的歌安慰我們——

  我們從這裡割起,一直割到娘堆雄;
  娘堆的大官們呵,這是收割的時候。

  收割、運麥、打場時最為精彩的傳統儀式全都消失了。

  而那些儀式是如此動人,富有人情味和戲劇色彩,那曾一年一度在這片田野中上演的寄託了多少單純心願的活劇,如今只能從查古村生長的知識分子群佩先生那兒來轉述一二了——民俗學家廖東凡老師已先于我多年從群佩那裡得知了這一切,發表於他的《雪域西藏風情錄》中,在此我借用其中部分民歌誦詞譯文——

  舉行開鐮儀式那一天,走向田間的人們身穿節日盛裝,尤其講究必穿新鞋子新襯衣。首先祭把田地中央從春到秋守護了莊稼的白石「阿媽塞多」:在白石旁灑青稞酒和糌粑粉,並點燃桑煙。由村人推舉出一位德高望重、擅長辭令的老農,向白石唱誦道:

  「請吃吧,阿媽塞多,請吃吧,金石頭媽媽!今天我們開鐮啦。請告知青稞地裡的神靈和生命,有頭的藏起頭,有腳的縮起腳;不藏頭,不縮腳,我的右手拿著鐵的家什來了,我的左手叉著五個手指來了;到時頭挨刀、腳砍斷,弄出個犛牛大的傷口我就不管啦!」

  又朝莊稼地唱誦道:「田地啊,你有時間等,我沒工夫候。在春天和夏天,我們給你吃得不算壞,喝得不算壞,今後還要給你吃得更好,喝得更多,送肥送水,像服侍老爺喝茶喝酒一樣勤快!今天我們割青稞,像酒徒喝酒一樣徹底,像獵狗捕獵一樣兇狂,像愛喝白的人喝酸奶子一樣貪婪,像愛喝紅的人喝牛血一樣玩命!像岩羊躍過山岩,像黑貓跳過水槽,像白馬馳過淺灘……」

  唱誦完畢,老農這才從腰間取下鐮刀,從三個方向各割下一把青稞,捋下籽粒,朝天空、大地、江河拋撒,祭奠三界神只,宣告開鐮收割。

  收割的季節對於農民來說,自然是最辛苦的季節,所以查古村人的收割歌的歌詞中才有此時做悠閒牧女的願望,才有拿比這還糟糕的事情來寬慰自己。

  這是無奈的幽默。然而畢竟是收穫季,還有超越於勞累之上的喜悅和感激的更為熱烈的情緒彌漫在原野。一人領誦,眾人唱和——

  得到了!得到了!
  從大嘴的天那裡我們贏得了收成,
  從小嘴的人那裡我們贏得了收成,
  從寒霜底下我們贏得了收成,
  從冰雹下面我們贏得了收成……

  撿麥穗的日子裡是約定俗成的操練圓圈舞「果諧」的時候,由老年人教練青年人。割麥子或者撿麥穗時,誰偶爾撿到一隻牛角,他就擁有了一項特權:可以用這只牛角來敲打在場所有人的腦袋。於是田野上頓時大笑大鬧——這裡有個典故:藏族人把吝嗇的人、暴躁的人都稱作「牛角」。

  豐收的喜悅的確使人們沉醉,人們就索性假裝爛醉如泥:將麥子運往打麥場上的儀式更加具有表演性。人們拿青稞麥稈紮成一個草人——草人和白石是同一神靈的象徵物,從土地媽媽變而為豐收女神——假裝酒醉的漢子蹲下身來想要背起她,卻佯裝背不動。

  於是一旁便有人代女神訓導人們。

  夏季的時候我睡在雨地裡,
  冬季的時候我睡在雪地裡,
  正因如此莊稼才獲得豐收,
  你們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理所當然地,田野上一片響應:

  「感謝啦感謝啦!」「對不起啊對不起!」

  草人媽媽這才不情願地讓人背起,背到麥場上。一直等到打場結束,才又以彩綢纏裹被請到糧倉裡被繼續供奉。

  至於如今麥場上的冷落,並不完全歸咎于人們疏于傳統,它還與另一傳統的消失有關:農牧之間的鹽糧交換。從前每當秋收之際,藏北成群結隊的牧民趕著一群群犛牛,馱著春夏時節從北部無人區取來的鹽,浩浩蕩蕩來農區換鹽。按照慣例,牧民把犛牛群趕上鋪著稈穗的場地,踩場。麥稈翻上兩翻後,主人家捧來了吉祥五穀鬥,在犛牛角上抹酥油,往牛嘴裡喂青稞,敬酒。趕著牛群順轉三圈,逆轉三圈,使命完成,趕出場外。

  最健壯的犛牛頭牛是最後被放走的一個。一定要讓它在場地上拉一泡牛糞,這牛糞名為「央黨」,就是凝聚了福運之物「央」的吉祥之物。

  傳統的鹽糧交換這些年來漸漸稀少,也許邊遠地區還殘存著,但這一帶農區再也不見了。因為過去是相互間各取所需的雙向選擇,現在沒那必要了。我們仍能看到犛牛踩場的新鮮場面,但不再具有隆重熱烈的儀式化及其相關的含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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