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一一六 |
|
此外,查古村的大型節日還有「卻果節」和「望果節」。不知道自古以來是否如此,總之我見每一節日中的大型歌舞內容都是上述的「拜」和「諧青」。同時我還發現,在這一歌舞隊列中,中老年人表現得格外認真賣力,年輕人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根本不會唱,打聽起來,老年人就說,「現在的年輕人呵……」 一言難盡,欲說還休。 春耕儀式上的女聲組領唱者是一位白髮老人,她很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我們將她單獨請來,她就熱心地為我們唱了一首又一首歌。隨即,我們決定採訪並跟拍她的家庭,——尊珠旺姆,我們就這樣踏進她的家門,參與了這一家的生活,共同了憂喜。深秋時節我們分手時,老人動情地說,到死以前我們都是好朋友。 尊珠旺姆七十八歲了,土生土長的本村人。大兒子次仁群培入贅在本村西頭波旺堆家,尊珠旺姆和二兒子住村東頭。二兒媳婦進了門,婆媳難處,生了氣的尊珠旺姆索性就搬到親家定居。 「我患有關節炎,眼睛不好使。年輕時當牧民,關節出了毛病;宰牛時血濺到眼裡,傷了眼睛。」——九十多歲的波旺堆老態龍鍾,行動不便。平時在院子裡守家,也做些撚毛線編繩、拍牛糞餅一類的家務活。他編結的毛料的繩子帶子圖案講究,他住的小房子裡琳琅滿目地掛滿了黑白線團和各種繩索軛套。他在編繩時的神態格外專注,就仿佛世界上只有這一種情景。我們的翻譯德珍問他,波啦,你活了這麼大歲數,經歷了許多時代,想跟我們說點什麼嗎? 老人拿渾濁的眼光瞅著我們,拿混飩的嗓音說話了: 我的家族是個長壽家族呵,我確實經歷過許多時代呵,十三歲那年隨主人到過康區,那個時候不收藏幣,只收銀幣。我和一個趕牛的傭人去酒館,從早晨一直喝到晚上,只用了一枚銀幣的角——是用剪刀剪下的一角。那個趕牛傭人喝得爛醉,四個人把他抬回去。第二天,那人吐血,死了。說是肝臟喝壞了……當時我是功德林的牧民,從康區回來以後又繼續放牛。挨過打,坐過牢……從前的生活,能吃上糌粑的沒幾家,烏拉差役又多。我們時常討飯吃,時常買些(供過神佛的)多瑪來吃……過去住的像牛圈,現在住新房,所有人都幸福多啦…… 波旺堆發起脾氣的時候才令人想到當年那條牧民大漢的威風。他對被認為不爭氣的外孫女婿邊巴發脾氣。 波旺堆的獨女德青卓嘎的個性色彩也很鮮明。幹練精明,從事家庭的對外商務和社交,時常乘坐牛皮船去拉薩出售自家出產的桃子、蘋果和其它農副產品,去羅布林卡旁邊的甲措村走親家,看望嫁給汽車司機的大女兒巴桑德吉。也時常與我們攝製組交涉,請求給予誤工補貼之類,拿得起放得下,完全不是尊珠旺姆和次仁群培母子的風格。 德青卓嘎身邊還有一子一女。十五歲的兒子紮西因為耳聾退了學,在家放羊;十九歲的二女兒德吉群宗已結了婚生了孩子。我們就一直沒見到這位小母親有過笑容。不僅一天到晚愁眉不展,還經常覺得她怒氣衝衝。她用憤怒掩飾被遺棄感。就因她去拉薩經商的丈夫邊巴一去不回。 次仁群培雖然是入贅到波旺堆家的女婿,但是個名副其實的一家之長。「我是這個家的房柱子。」他含笑說。又帶我們去看他家的十七畝地,多種冬麥,年產八千四百斤,除按鄉里規定每畝以與市場相當的價格向國家出售五十斤外,其餘全部自用。農活當然全由父女倆來幹,農忙時可以請親友幫忙。女婿邊巴是德慶地方牧民出身,又當過幾年兵,不諳農事,本來就不指望他。他又帶我們看他家的水磨房。全村共有七座水磨房,包產到戶時分到個人家,通常秋季趕著毛驢來磨糌粑的多。這兒的工作一般也由次仁群培來照應,年收入大約在三四百元。六年前堆龍德慶縣政府無償向農民提供桃樹苗,家院裡圍了果園,種下四十棵桃樹,不幾年結了果。有拳頭樣大,味道好極,去年就賣了五百多元哪。另有十多棵蘋果樹,年年結果,味道也甜。家中還有五十只羊,四頭奶牛一頭犏牛一頭犛牛和一頭黃牛。除了格外操勞些,這一切對於一個七口之家也算寬裕的了。 四十六歲的次仁群培憨厚樸實,心平氣和,相處很久,從未為難過我們。一個傳統好農民的形象。問他家中還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嗎,回答說,別的沒什麼,只擔心二老年事已高,唯恐他們離開我們。問將來誰能接替他擔任家主,他想了想說,本來想把這個家交給女婿邊巴來繼承的,看來只能交給兒子紮西了。 藏曆五月十五日卻果節的時候我們去查古村,在「諧青」的隊列裡沒能見到尊珠旺姆。她去了縣城女兒巴桑家。巴桑在縣小學當教師,女婿在同一所學校裡擔任教務主任。卻果節的儀仗是壯觀的,全村人都來了,在村中央大場院裡集中,面朝名為「阿媽塞多」的白石,列隊唱「拜」和「諧青」,歌詞同前。只不過服飾不再統一,穿家常衣服居多,即那種漢式或稱西式的上裝,把藏裝上衣裹束於腰間。 一位老人介紹說,石頭又白又亮,放在田裡,帶來豐收,放在門上,避邪去病。 從前的查古卻果,莊園要請來哲蚌寺三十位僧人念經做法事,念大藏經《甘珠爾》和《卓瑪般地》——十萬度母經。現在這一項被省略了,只請了一位瘦瘦的哲蚌寺還俗僧人阿旺克珠坐在桑煙堆旁念念有詞。 老母親不在,次仁群培他們背上大捆經書參加了按順時針環繞村莊的遊行。我們站在高處久久地守望著,看這支以嗚嗚作響的海螺開道、身背《甘珠爾》經、手拿達達彩箭的隊伍在每一位土地神所在地舉行儀式,口中「嗦嗦嗦——」地向神只歡呼致意,香煙繚繞。隨後海螺再響起隊伍又緩緩前行。參加鄉間的這類節慶活動,需要極大的耐心。我經常呆在賽馬會之類的場合,一耗幾天,功夫已比較深了,但仍時時感到不耐。 波旺堆說,卻果的意思是召回青稞地裡的「央」。關於央這種吉祥福運之物後文還能談到。 第二天我們又去查古村,忽然發現整座山谷田野上升起一股股白煙。忙問其故,村人說,每年今日,即藏曆五月十六日要在全村的土地上點燃起一百處桑煙。 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查古村的田野上生長的並非傳統的青稞,而是冬小麥。又忙問其故,村人又說,查古村在坡地高處,缺水。因為缺水,一些地已經荒蕪了。從鄉政府到查古村,就經過大片不生草木的砂債地。冬小麥是耐旱高產作物,查古村好多年來就多種此物了。 卻果節通常在青稞小麥揚花灌漿時進行。下方幾裡外的鄉政府所在地柳梧一帶已是蔥寵汪洋,而查古村的小麥矮小纖弱。由此可斷定這山村並非富饒之地。 再番回查古村一住幾天,這會兒尊珠旺姆在家放牛了。我和德珍兩個穿過乾涸的河灘地,爬上半山腰,四處張望不見老人家,卻看到對面山上紮西和幾個半大孩子在放羊。我們高聲招呼,詢問他奶奶的動向。牧羊少年遙指山頂的牛影。不一會兒,尊珠旺姆從我們頭頂上方健步走來。 我們就坐在大石頭上聊天。按照採訪慣例,首先要瞭解的是此地的傳說。例如,村前的六長壽山,每當被雪覆蓋的時候,就顯現出六種長壽動物的形象,是哪些動物呢?還有,能確切地告訴我們本地保護神的名稱和來歷嗎? 沒想到尊珠旺姆笑嘻嘻地,說她不喜歡聽也不喜歡講這類神話和傳說故事。 那就講講實在的吧。 那好吧。我就出生在這兒。我的爺爺活到了一百歲。當年功德林的達勢仁波欽在拉薩的法會上帶他去轉「桑」,拉薩人就說,功德林的財產跟藏政府都差不多了,還有這樣一個富態的老人,鬍子那麼白那麼長啊。我們村原來是功德林的差巴(佃農),過去每戶人家每天出三人給莊園支烏拉差,另外還有一個去送飯的。自家有沒有糌粑都得自己帶,莊園裡不管一滴水。那時我家就靠到山上撿牛糞去拉薩賣,換回一點兒糌粑和多瑪。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