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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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下來的,應該是在整個西藏、在中部亞洲背景下,重新返觀阿裡——且讓我嘗試著概括阿裡幾千年間的時空。 空間阿裡以其堅實博大秉具了廣闊深厚的特質。在自然地理方面,它名副其實地成為山之巔、水之源。著名的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岡底斯山、喜馬拉雅山等巨大山脈在此發端,糾集成結,再逸向東北東南,組成西部高原骨架;源於岡底斯和喜馬拉雅的四條大河獅泉河、象泉河、馬泉河、孔雀河分別向西北、西南和東南方向流入印度、尼泊爾,成為印度河、薩特累季河、布拉馬普特拉河、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最終匯入印度洋和阿拉伯海。大河與文明的關係並非來自歷史哲學家們的發現,它其實不證自明,不言自明:它來自人類靈魂的感應。因之阿裡這一神聖地區不僅為藏人獨自擁有。 早在印度、西藏的前佛教時代,梵文最古老的文獻中,有人甚至提到早在公元前二千年時,岡底斯的神聖地位即已確定:它被作為了世界的、宇宙的中心。直到後來的印度教也一直把整個喜馬拉雅尊為神性化身,位於阿裡的神山聖湖則是其神性的終極象徵。至於西藏人對於岡底斯(岡仁波欽)和瑪旁雍措的如醉如癡的沉迷,前文已經談到。總之,溯河而上的印度、尼泊爾人若干世紀以來流連此間,沿著山路長途跋涉而來的西藏人環繞神山不已,是對其神性的膜拜,亦是對生命之源的頂禮。 時間阿裡作縱向延伸已難窮究其源了。由於時光的易逝,我們把時間設想成流體物質;由於空間倚恃物的堅實,空間又被設想成固體形態。由時間之流經由的空間便就成為時空結合的階段性,即不同的時代。讓我們面向那個可能的源頭,看它怎樣向著現代迎面走來。 迎面走來的是瑪旁雍措湖畔使用過舊石器的先民。他們的面目被時光風蝕得斑駁,他們的語言也含混不清。 迎面走來了本教祖師敦巴辛繞——辛繞米沃且。他身披闊大長袍,手執金屬法器。他的身前身後,是承接天界的阿裡高原的薩滿宇宙,其間萬物之靈躦動雍塞。象雄十八王,率領著中亞遊牧狩獵文化的一支,指引著藏民族文化的先期到達。轟轟烈烈,浩浩蕩蕩,以其流動行進的生命自藏東北逸向藏西南,一路播栽文化、宗教的種苗,留下根基故土的九寨溝的羊同,川西北的嘉絨,留下遺民珞巴的群體,留下藏北邊緣一線牧區的象雄語,留下沿途自雙湖、文部直至日土的刻有遊牧、狩獵圖案的岩畫群,留下一路石片、石核,留下洞穴,留下鑄有動物紋飾的金屬器物,走進西部高原的原始上著,走進西來宗教,火與太陽的崇拜之中。 此時此地,古埃及文明、古希臘羅馬文明、古印度文明、古中國文明、波斯文明……或早或遲、或遠或近、或直接或曲折地照臨。絲路花雨流散,麝香之氣猶濃。遠足西行的中原藝術大師被接納于烏疆的洞穴中歇息,朦朧入睡時,忽覺靈感躍動,洞頂依稀浮現曼茶羅圖案。中原藝術大師揮動神來之筆,將日前所見此地土風男女歌舞繪形繪神地細摹於洞壁…… 時間之流倏忽間攜走了那位落難王孫的背影。我們看見他胯下所騎者,是向巴措尼瑪多吉所獻之騾;腰背所披者,是覺繞帕夏拉勒所獻之狼皮。緊隨其後,視死如歸的益西沃昂然而過;智慧殊勝的阿底峽之後是佛教後弘期黃金時代的沸揚;譯著等身的仁欽桑布虹化入虛空;甘丹才旺盔甲閃爍,鐵馬金戈…… ——電光石火!流金溢彩! 阿裡的誘惑是久存的和永遠的誘惑。我寫阿裡的初衷,旨在于傳達我們一代人對於這一此前尚屬陌生的地區的發現和認識,寫我個人的經歷和感受;把有關阿裡過去、現狀的介紹,作為思想與感情上的一種努力,以使讀者感同身受,使本書成為共同感覺的東西。 此刻,我不僅要繼續堅持這項努力,我還格外感到了我所描述的該地的自然、歷史、民族、宗教所具有的引申意義。作為當代世界的一個參照,可能提供一個思索的契機;作為有關未來的終極思考的觀照,也許不無意義,文化人類學家們認為,人們研究世界各地人類生活方式,最後所獲得的就是有關多樣性——多樣性的範圍,多樣性的本質,多樣性的根源——的智慧。他們認為,這種智慧若能善加利用,就可以成為人類的一項重要資源:因為從對人類差異的認識中,我們會對人類社會的新可能性產生靈感。他們說,除此我們別無其它源泉可汲取更高的智慧。 古往今來的阿裡在腦海中交織成繽紛意象。究竟想要描摹什麼,表現什麼,標舉什麼,張揚什麼,至少在動筆的時候,我還沒能想清楚,基於對文字的信賴,我指望它們自然會列隊而來,引領我走向一個必然。 我所信賴的文字並非無所不能,但舍此我何以憑藉。我分明感到自己所負有的使命,想要超越自己的實際能力,在這份有關阿裡的敘述中,勉力再現彼時彼地我之所見之所聞之所感,並借助他山之石——同路的學者的認知、先後去過阿裡的我的文學藝術家朋友們的感受、以及少量資料的引證——來攻阿裡之玉。在這無奈的二維空間裡,我以一向的表達方式,呈現足之所至的我的阿裡三圍:紮達、普蘭和日土,盡可能描繪作為山之巔、水之源的雄山麗水、乾旱荒莽之原上的光天化日,以及那些彌漫於已廢棄的王宮寺宇古商道原始洞穴之上的文化謎團;已述及被我稱之為「社會生活活躍的邊緣地帶」,一個名為科加的邊境小村村民的生存外貌及精神風貌留予我的深刻印象;已述及名揚中南亞為眾多國度和宗教信奉的神山聖湖:岡仁波欽(岡底斯)山和瑪旁雍措湖,來自印度西藏等地古老經書的描述和民間傳說,以及它們所給予的不可言說的感染啟示以及由此所獲得的加持;已述及專區所在地獅泉河鎮的風情種種;還已述及在日土,由於面向過往時空的張望從而引發的想像力的飛翔……我想盡我的教養所能提供的思考力去設想象雄——古格——阿裡的數千年興衰史,看能否從中發掘出一條歷史——精神史的線索,甚至去尋求它何以置身於伊斯蘭教的半包圍中而不為所動的奧秘所在…… 凡此所述,盡是一己新鮮經驗。由一己推而廣之,我想以此達到上述預期目的:把對於阿裡的總體敘述作為思想與情感上的一種努力,使讀者感同身受,使本書成為共同感覺的東西,同時向世界提供一個參照。 雖然我知道,再現阿裡豈能用紙筆,太該使用質地粗礪堅實的木、石、粘土和牛皮之類,以石錛和金屬鈍器去鑿去刻去打,用陰刻、高浮雕和立體雕塑去製作自然界與精神界的大型環境藝術品。一份大地藝術。 然而我畢竟是個外來者。同一切外來者一樣感到了深入異地精髓之難,從而止步於難以逾越的心障前。 這一點,不經提醒往往難以自覺。而某些提醒實在令人委屈、尷尬,並且憤怒。 當我慣常以「西藏人」自詡,自以為這片高大陸民族的客座成員、並完成了阿裡合掌稱頌功德圓滿之時,在由阿裡返拉薩的途中,繞道去後藏一著名寺廟。在那兒,我感到了青年僧人遲疑略帶敵意的目光的傷害,隨後便聽到他一句低語:「……加姆」——漢女人。這一稱呼可隨語氣不同傳達友善或惡意。此處當屬後者。再隨後,仿佛聽到更低的一句「加其」——漢狗。 眼淚差丁點兒奪眶而出。 等恢復了理智在心裡回罵一句「狹隘的人是一條可憐的蟲子」之後,便為不被理解、無能使之理解而感悲哀。 外來者的血緣、語言、心態、觀念、民族、政治、宗教……之類因素阻礙了深層進入。 所以我對西藏的認知和感受仍然受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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