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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分屬不同族群的人們同而為人,何以不及阿裡的犬、馬異類間同生共死的親密無間!

  在結束了這一階段的奔波和操勞——其間還曾穿越歐亞大陸,在中歐的瑞士小住半月——之後,終於能夠坐下來咀嚼並試圖追述阿裡時,距離一九九〇年夏季的阿裡之旅已將近半年。半年來,世界發生了改變。海灣危機在我們到達阿裡時即告開始,終於釀成轟轟烈烈的悲劇。此前全世界通過廣播、電視等大眾傳播媒介密切注視這一地區。一系列的決議,譴責,制裁,遊說,斡旋,要挾,連同彌漫全球的焦慮——但戰爭神使鬼差般地執意進行。

  在從拉薩去往阿裡的為時四天的旅途上,我們有充裕的時間討論感興趣的話題。其間,格勒先生就不止一次地談到,由於人類文明的發展和理性的健全,以暴力流血解決爭端的時代已經過去;當今國際事務中,則以政治手段、外交途徑、世界輿論、經濟制裁等更為有效的方法解決問題。在我看來,作為文化人類學家的格勒博士的這番高論具有代表性和權威性。同時,這種類似水久和平的論點我何嘗不樂意接受!遺憾的是,這種願望是過於的樂觀和善良了——我們到達獅泉河的第三天,伊拉克以武力輕取科威特,海灣危機就此發端。

  隨後不久,在阿裡最南端臨近尼泊爾的邊境小村科加,那一個平和的清晨,朝陽把南面的長壽女神山的雪峰氵翁染得金黃絢麗。頭戴耳機的老孫向迎面走來的南希教授說,你們美國政府出兵海灣了!隨即我就看見了這位人類學家驚愕痛苦的表情:她把腦袋抵在粗糙的土坯牆上,久久地不發一言。一些天前,前往阿裡的路上,有人拿槍擊中了一頭野驢,她不幸目睹了那矯健之物如何瀟灑地走來,如何茫然地倒下:她美麗的藍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阿裡高原地接中亞、西(南)亞,自十七世紀由甘丹才旺統帥的蒙藏聯軍驅逐了入侵的拉達克人,收復了這一地區之後,還曾發生過一些抵禦外敵的鬥爭。但近百餘年來無戰事,我所走過的歷盡滄桑的阿裡三圍,舉目陽光燦爛,乾燥清爽,和平安定,豐衣足食。西望海灣戰火,雖與此地無涉,但它襲向我心底的衝擊波,卻足以提醒我重新反省此前對於世界、對於阿裡的觀想。其實,人類的許多觀念都正在接受檢驗。

  對於格勒來說,何嘗不是如此!阿裡之後,他又去過瑞士和美國。今春,他應邀去南方的中山大學、海南大學舉行文化講座。所講者正是上述三地互為參照的考察觀感。由此吸引了關注祖國未來、人類命運的眾多的年輕的心。

  他說,世界文化正處於劇烈變遷之中,我們感到了喜與憂:喜在發展、改善和富有,憂在失去精神與傳統,純淨、誠摯與友愛。

  ——設問西方發達國家是否健全的社會,他說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人們無法自在和諧地生存。

  ——將人們渴望的現代化注入傳統社會、傳統文化之中,從而建立一個世界上獨特的阿裡式的現代化文化(或:瑞士加西藏的模式)是否有可能?……

  健談的格勒不用講稿,只以作為人類學家的觀察和理想,他的故鄉情感,他的切入骨髓的對於同胞的憂患與愛,便打動了聽眾的心。

  真正高尚的人類學家,是人類文化的保護者,世界和平進步的佈道者。職業道德要求他們公正不偏激地對待每一文化和人群。我尊重這一學科,尊重人類學家們的努力,並一度認為,人類學有可能成為新型的世界宗教。

  但是,這位人類學家的理想主義,在瑞士卻受到了挑戰。挑戰來自格勒的同鄉斯塔:當年格勒工作在川西的色達草原,儼如該草原的部落酋長時,英俊的斯塔正在附近的德格縣當副鄉長,人稱「德格王子」。他們是莫逆之交,時常同乘一烏煙瘴氣的大敞篷車,顛來簸去在川西高原的風塵中。此後他倆又一同走出那片草原,格勒去北京讀碩士,去廣州讀博士;而斯塔先是畢業於中央民院,後又做了外交官,現就任于我國駐蘇黎士領事館副總領事。在瑞士,當格勒在闡述他的上述觀點時,斯塔就尖銳地批評格勒出於人道的觀點對於世界未來的設計是迂腐和並不人道的。例如,唯恐失掉傳統而不情願發展經濟致使同胞處於貧困狀態就不人道:貧困就是不人道。斯塔差不多是個經濟決定論者。

  這兩位出色的康巴人的孰是孰非且不管它,況且這兩種發展觀點在西藏也旗鼓相當,未見高下,有意味的是,從當年的「色達酋長」與「德格王子」的人生滄桑中可見藏地之變遷。他們本身即成為當代藏族社會發展變化的標本,閃爍著藏民族邁向現代化的希望之光——在遠渡重洋去美國講學的西裝革履的格勒的對面,隔著歲月的幕帳,隱約可見一位康巴牧童高揚的手臂。那牧童在歡呼:「花母牛——我的!」

  在《藏北遊歷》中,我曾凝神於那片大地上的自然變遷,遙想過往人類的起始,詢問它是否古人類演化的搖籃。那時我想,在那兒「思考有關人之初最根本的問題,是合適的。」

  在《西行阿裡》中,我則注目於這片大地上的文化變遷,遙想未來人類的方向,設計理想中的最佳生活模式。此刻我正在想,在這兒,思考人類未來的根本問題,是合適的。

  已向阿裡回望許久。我們聽見了那首風靡全藏,從拉薩到科加直傳遍了整座高原的流行歌曲——

  昨天的太陽屬￿昨天,
  今天的日子有一個嶄新的姿顏。

  歌中的太陽,是一枚通常的不時地除舊佈新的太陽。

  而阿裡的太陽,那枚照耀過滄海高原的太陽,照耀過古今你我的太陽,照耀過車鋼的犬與馬的太陽,古老而年輕,涅槃又再生,永遠鮮潤光明,直到地老天荒。

  這枚阿裡的太陽,屬￿昨天,屬￿明天。

  是永恆的太陽。

  1991年1月—4月拉薩初稿,
  1991年6月—7月山東石臼—拉薩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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