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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昨天的太陽,永恆的太陽

  ——大自然的尋常日子:阿裡啟示——三重的功德圓滿——
  有關西藏五大自然板塊和文化板塊的劃分與描述,概括阿裡時空——
  一項努力:我寫阿裡的初衷——
  人類學家:人類文化的保護者,世界和平進步的佈道者——
  在這兒思考人類未來的根本問題是合適的——
  阿裡的太陽,屬￿昨天屬￿明天,是永恆的太陽——

  在曾經充滿萬物之靈的薩滿的天空下,在經歷過象雄、經歷過古格的古老的大地上,那些一度激烈過的、燦爛過的、燃燒過的,轟轟烈烈之後,只遺落了一些廢墟,一片焦土,一切歸向平和寧寂。年復一年的陽光雨露滲入其間,點點滴滴地,催生復活著疏落荒草,在漠天漠地間臨風搖曳。歷史,以一種半流動的物質形態,久久地迤邐于荒野盡頭,在時間蔚成的扶搖蜃氣中若隱若現……漸遠漸渺……

  時代漫不經心地行進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這個夏季。神山下,聖湖邊,一陣小小的騷動喧鬧聲蕩漾開來,拍打著亙古盤繞著這片荒野牧場的靜謐。遠道而來的拉薩市歌舞團演出隊正忙於整裝上妝,為此地唯一的牧戶演出。隨車同行的年輕的攝影家車鋼信步走向草野,無所用心地張望,安靜地體驗著大自然的尋常日子。陽光灼灼,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眼前仍是一片白亮,而放眼處則一派蒼茫,漸漸地,白亮蒼茫中顯現出一渾圓的白色之物。是一頂白帳篷嗎?

  不是白帳篷,是一具白馬的遺體。

  白馬新死不過幾天,屍身完好,因氣體充盈使馬肚最大限度地鼓脹。在辨清馬屍的同時,車鋼就望見了白馬側旁蹲坐著的一隻黑色大狗。是那種西藏特有的名為「藏獒」的優良的牧羊犬。這種狗體格碩大,性格兇猛,一向令狼聞聲喪膽。守護羊群,是牧人的好幫手。但此刻車鋼所見的黑色大犬,卻盡失英武威嚴的神采風度,枯瘦肮髒,毛髮蓬亂,形容萎頓」瞧淬已極。那雙眼睛居然富有人類的表情,黯然閃動著悲愴、絕望的光。狗也會流淚嗎?它的眼角順著鼻翼兩側,兩條明顯的乾涸淚槽上覆著新鮮的淚痕。它就這樣神思恍惚地苦守在白馬身旁,石雕泥塑一般,對車鋼的到來置若罔聞。直到——

  一群數百隻烏鴉嘈雜著鋪天蓋地俯衝而來。黑色牧羊犬像聽到了戰鬥號令,陡然亢奮起來,騰躍撲咬,狂吠疾呼。烏鴉們難以落地,忽喇喇倉皇撤離。牧羊犬餘怒未息,追蹤仰吠許久,直到烏雲般的鴉群蹤影全無,狂吠也變成嗚咽,方才蹣跚著踱回原處,愴然不動。

  少頃,驚異未上的車鋼又看到烏鴉們改變了戰術,在地面散成大圈跳躍著包抄過來。牧羊犬見狀,立即抖擻精神。環繞著白馬,向四面出擊。那情形如離弦之箭,向著每一個敢於接近白馬的強盜疾射。已可不時聽見烏鴉的慘叫聲。這場戰役持續了很久,鴉群丟下滿地羽毛幾具鳥屍再次潰退。牧羊犬重新歸位頹然而坐。

  這情景可以發生在……人之外嗎?這是否一個特別的故事?

  從虛無中來到世間,生息於此,長嘯奔馳其間,並生兒育女,走過一生,死便死罷。狼來過,鷹來過,烏鴉來過,白森森一副骨殖,也漸就風化疏鬆,再歸向虛無——草野中的生命,大抵如此。可是,這只忠貞的義犬,它究竟想要守住些什麼,拼命要拉住些什麼,是拒絕認可異類友伴的死亡,幻想它哪一刻會一覺醒來嗎?

  還是執迷于一個簡單信念:只要我在,就不能讓烏鴉們得逞!

  隨著一聲淒厲的長嘯,一匹小小的灰色馬駒疾奔而來,徑直撲向那匹再也不會響應它的白馬,拿腦袋、拿嘴巴急切地撞著、拱著馬腹下乾癟的乳頭。黑色牧羊犬憐憫地望著小馬,它不會勸說它,也無從安慰它。終於,小馬抬起頭來,令人揪心地嗚咽著,在媽媽的頭上身上無望地蹭來贈去。剛才,小馬駒聽見遠處的人聲馬嘶,憎懂地懷了一個希望跑了去,但那裡既不見媽媽,更沒有媽媽的奶。無助的小馬只得返回,與牧羊犬一道,廝守在媽媽身邊。

  已死的,尚存的,一組滲透了悲切欲絕之美的雕像,矗立在天地間,荒原上。

  ——它們似乎打算以身相殉。

  難道還有比人更具高貴人性的動物!

  深心裡受到震撼和感動的車鋼,走向最近的一頂牛毛帳篷。帳篷裡住的,正是白馬黑狗的主人。主人難過地告訴客人,白馬已經死了三天啦,黑狗已經守候三天啦,烏鴉已經進攻三天啦。千呼萬喚不回來,黑狗、小馬三天來滴水未進:它們什麼都不肯吃。沒辦法,由它們去吧。

  車鋼搭一便車先回了獅泉河,拉薩市歌舞團繼續在那片草原巡迴演出。行前,車鋼把這壯烈的一幕講給了大家。後來,歌舞團的人們特意打聽到了結果:又過了三天,黑色牧羊犬和灰色小馬駒雙雙倒斃在白馬身邊。

  ……

  我只是拿一般的採訪語氣,請車鋼談談他幾次阿裡之行最深刻的印象和感受——其時我剛剛如釋重負地完成了本書初稿——沒想到他就只講了這個,大自然的尋常日子裡發生的這件事情。驚心駭魂之餘,突然覺得車鋼可恨的自私:他把由此事引發的某種揮之不去的情緒轉移到別人心裡從而獲得了解脫,我卻因此沉重起來,如同背負十字架。而且僅就這一情景,也足以使我對於阿裡上下數千年、縱橫上萬里的遊蹤和感悟化為烏有,記憶中的阿裡就僅止於一匹恬然安息著的白馬,一隻忠貞的守護神般的黑犬,一匹哀哀欲絕的灰色小駒了。

  這就是阿裡所展示的自然精神嗎?無論誰面對這一情景,思維的運行都變得艱難:人們習慣于現成定義,而不再觀察和思考,也無從觀察和思考。

  例如,究竟何為生命運動的本質,何為自然界法則。在大自然弱肉強食的食物鏈之外,是否還有一些相互依存、共生共榮的別的什麼鏈,良性循環,友愛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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