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面對貫穿亞細亞中部的萬里岩畫畫廊,按照一向的思想方法,不免想要探究何為源,何為流,何為中心與邊緣。但這類問題卻不是單憑道聽途說和靈感萌發就能得知答案的。儘管想像一般都比事實本身更具魅力,尋求本身的意義與價值一點兒也不亞於到達目的地,儘管如此,我在試圖馳騁想像力之時,不免畏懼于學者專家們嚴謹目光的注視而有所收斂。既然走馬觀花中不具備進一步考察取證的條件,我還是就此打住為好。

  但古遠時代的阿裡卻就生動地翱翔起來,它翩飛於腦際揮之不去。格勒、常霞青以及一切關注阿裡的人們的疑竇,由於邊多的發現展示瞭解惑的可能。古阿裡將就此真切地漸顯輪廓,如同陽光驅散晨靄。我依稀感應到了在那個老邁時光中,承載遊牧群落的中亞大地和諧的氣息、迷蒙的光影。象雄的上限就柔和地融入這一派光影之中——岩畫,即此一時代的永恆之憶。

  ……中亞成為大陸橋,古人在其上東奔西走。我分明感應到了古象雄大地的微微悸動。商旅,駝鈴,藝術大師的手跡足痕,一一消隱于丁穹拉康的壁畫中。作為那條「麝香——絲綢之路」的殘餘信息,那一時代將由此澄明。

  日土,揭示阿裡歷史文化謎團之鑰?

  ……一片輝煌的電聲由弱漸強、由遠及近漲潮般洶湧而來,拉開了崢嶸芬芳的敦煌時代的序幕。悠遠綿長的是自西天飄逸而來的絲綢之路,優雅頓挫的是靈采飛動的丹青彩塑。黃鐘大呂,金聲玉振,激越飛騰,繁華如夢……喜多郎的一曲《敦煌》,將縱向歷史橫亙於前。

  曾存在過千年之久的絲綢之路如同充滿活力的西風帶,鼓蕩著、催生著東西方經濟文化的交流和生長。在這個千年間,阿裡的一度繁盛並非孤立現象。它既可能是空間之鏈中有形的一環,也是時間之鏈中無形但有機的一環。如果它確切地未曾成其為幹道主流,至少也被那一汪洋激蕩過波及過,並迸濺起美麗的浪花,從而使歲月在塑造阿裡歷史文化藝術之雕時不可免地同時烙印著那一黃金時代的痕跡,從而使古代阿裡煥發出光彩聲色。

  貧窮與閉塞互為因果,繁榮與開放互為因果。絲綢之路的形而上意義在於它意味著開放交流之後的繁榮興盛;絲綢之路的現實意義在於提示這一點:對於文化來講,封閉無異于近親繁殖,必然退化;開放則意味著提純復壯,自我更新。敦,大也,煌,盛也。敦煌,不僅僅特指那個已半掩於沙漠之中的古城,它同時成為這一歷史經驗的象徵。

  興盛過千年,衰落又是千年。世界在此期間已發生根本變化:文化中心西移,力量對比改變。重新整合過的當代世界仍然遵循了鋼鐵的自然法則的物競天擇、優勝劣汰、弱肉強食;在文化方面,我認為情形有所不同:舊有的文明興衰觀似乎不再時髦,各古老民族有了重新振興的可能與機會——以往的許多西方哲學家都曾判定中國文明是一僵死的文明,死而未僵的文明。無論這結論正確與否,不等於就宣判了中國該死。中國人還在。若想恢復古代中國在舊日世界中泱泱湟湟中心大國之地位未免不合時宜,但做等閒之輩,當世界舞臺上跑龍套的配角也非中國存在的價值所在。關鍵在於革除弊端,推進改革,這叫審時度勢,順應潮流。

  如此,我們的文化才能掙脫桎梏,真正參與世界,直至導向未來世界文化的偉大革命:走向大同——全球範圍內各文化群落間的相互影響,並非差異的消除,而是歧義並存,」同中有異,各自保存張力,又相互貫通融合,這就叫大同。正如見過世面因而豁達的普蘭人,看重並珍藏著他的古典服飾和原始歌舞那樣。有人稱這類現象為文化反彈現象:世界生活方式愈趨同一,則愈能發現並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

  由於到過阿裡,便自視與阿裡有緣;由於愛阿裡,竊以為就擁有了對阿裡的某些權利。如果今日阿裡允許我向它進一言,我將不勝榮幸。這個發言首先基於這一認識和願望:現代化是可以輸入並可現成地收受的;阿裡可以作為人類學家美好理想的實驗基地——傳統加現代化。

  不是設計,是嚮往。從楊松的談話中我得知至少有兩點經驗對幹這一地區、對於這一理想的實施是有意義的。

  其一是開放和今後更大規模的開放。阿裡地處多種文化可能的交匯之地。半個包圍圈外的那個善於經商的宗教地區與此地的密切交往,如果不能達到如費孝通先生所預測的構成藏族現代化的啟動因素,起碼可以成為這部社會機器的有效潤滑劑。待到阿裡地區原定的口岸全部開放的規劃穩步付諸實施,屆時阿裡將佔有天時、地利、人和之便——現代文明將從傳統觀念相對薄弱的邊緣地帶打開缺口,乘帆直上,駛入腹心地帶。

  其二是當代最新科技成果光電站的建立。電視這一影響人們觀念最為有效的工具的普及,所產生的效應是顯著的和深遠的。在亞洲大陸腹地,遼闊的草原牧場,原本一無所求的牧人將在電視屏幕上看到外部世界的模樣,去欣賞、羡慕人家的生活方式,並嘗試和選擇自己更合理、更文明、更美好,當然也力所能及的新型的生活方式——讓他們自己去調整和選擇,首先需要把世界擺放在他們面前。

  我對於阿裡的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看來就因為它是古代中國的一個雖然不完全的縮影。對於阿裡的今日發展也有著濃厚的興趣,原因相同。這叫做改換空間位置和觀察視角,重新並進一步換取所期求的效果。愛因斯坦說過,位置也是一種性質。藏民族不僅在體質上屬東方民族的蒙古人種,與蒙、漢等民族接近,就宇宙觀、自然觀、人生觀、宗教觀乃至思維方式、性格氣質,與它接近的民族都具有同一性而尤典型。假如今後我打算深入東方文化領域,藏文化可作為優良的切入點。當然,打算進入這一領域至少需要三個條件:甘於寂寞、興趣持久、上天假我以高夀。

  但目前尚不能進入,因為無法超越對現實問題的關注。

  某些來藏旅遊的西方人曾以愛惜西藏文化為由,主張現存的生活模式不要改變。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不人道的主張。貧窮、閉塞不應是歷盡艱難竭蹶的西藏人所應繼續承擔的重負。理想的阿裡風景應當是:傳統加現代化使這裡更具誘惑力。到那時,阿裡就不僅僅作為遺跡與活化石供人觀賞和緬懷,一切重道義、有良知的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將滿足而欣慰地讚歎:阿裡真不錯!

  ……喜多郎的電聲已卷送起漫天黃沙,在曠野中尖銳地呼嘯。所有的一切盡被風沙掠去,季節風年復一年地吹過,季節河一年一度地興衰,漠野擴大,鳴沙山年年看漲。絲綢之路溘然而去,了無蹤痕,它只留下了那一時代的飄渺記憶,留下了古城廢墟荒草萋萋,留下了莫高窟依然灼灼的千壁丹青,留下了珍藏的藏文文獻。還留下了一個沿古商道而來的異型宗教,一些有異于中原文化傳統的群體。

  留下了令今人思之再三、回味無窮的一個啟示,一個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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