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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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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夏季的那一天,在拍攝了丁穹拉康壁畫之後,邊多他們又在平措旺堆的指點下,沿著山溝蜿蜒曲折地大致向北前進。大約七十公里開外,就是岩畫所在的「齊吾普」——小人山谷。這是一條曾經有流水而今完全乾涸了的河谷山溝,只留下一灘曾經流水打磨過的礫石,不見莖草。烏疆河的源頭則在其下的一條溝內。岩畫所在的垂直的葉岩峭壁,因風蝕而斑駁。其上大面積地敲、鑿、銘刻著野犛牛、羚羊、山羊、鹿、馬許多種動物形象。人物則有持盾者、格鬥者、騎馬者和舞蹈者。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無名作者沿石壁鑿下曲折一線,假設成山路;其上均勻地排列著數以百計的背有行囊的人物,各個大約十幾釐米高,向著同一方向行進;在某些地段,上下排列三四行之多。由於是側面行走,難怪平措旺堆有「一條腿」說。揣度「齊吾普」名稱由來,大約因為畫中的小人吧。 繪製手法有些是陰刻,有些是線刻,由於岩畫形成並非同一時代和同一人手,所以風格迥異。其中野犛牛的駝峰畫得有滋有味,鹿的線條裝飾性很強。有人被裝飾得像是南太平洋群島上的土著,有人又像是中原漢畫像中的「羽人」。如果有人從畫中看到了類似飛船、外星人的形象,也不算牽強。大多人物畫面以抽象而鮮明的簡單符號表示男女之別。由於此處岩畫面積大,形象多,總體看來大氣磅礴。韓書力評論說,齊吾普岩畫雖然藝術上不盡成熟,但其價值顯然在藝術之外,作為古代遊牧部落藝術遺存仍具有相當的研究價值。 齊吾普一帶已接近無人區,偶有牧人趕著羊群路過此地。如果「烏疆」含有「某中心以北」之意,那麼平措旺堆所說此地曾人丁興旺、繁榮昌盛過則是可信的。但當時這一地區的自然生態及社會生活是怎樣的形態,岩畫中諸多形象尤其負重的小人是何含義,出於什麼功利目的,至少現在無人能回答。 我的日士之行只看到了最容易看到的日木棟岩畫,它就在獅泉河——日土公路靠近縣城的路邊山壁上。面積及數量不及齊吾普,只畫了牛、羊、鹿等動物和穿三角裙袍的人像。令人生疑的是有幾組鹿、狗圖線條格外流暢圓熟,極富裝飾色彩,不像古人所為。對於各地岩畫的真偽問題的確定成了問題。韓興剛也吞吞吐吐地證實了這一點。日木棟岩畫由於所在地的便利,已非全部原作,來自拉薩等地的畫家遊客們有意無意地留下了痕跡。並非全都是惡作劇,有人只是嘗試一下製作工具及觀察效果。有些真正是打算以假亂真耍弄後來者的。韓興剛心懷叵測,在我倚著絕壁,冒險拍完差不多全部畫面後,才幸災樂禍地告知了這一點。南希當然也大上其當,並把幻燈片拿到美國去放映了。格勒雖未同行,卻把相機交給了韓興剛,請他代拍岩畫。他不敢捉弄格勒,所以格勒現存的日木棟岩畫資料基本可靠。 離開日木棟岩畫前,韓興剛又丁丁當當敲鑿了一批動物畫。他說下次再來,還準備用汽油噴燈燒灼畫面進行仿舊處理。 我曾兩次去過藏北高原腹地的絨馬區加林山,那裡遠在日土以東千里之外,有眾多的石頭畫,是刻在一種含鐵質的有青褐色光澤的大小石頭上的。多為動物形象而少見人物。雙湖以南文部紮倉一帶也有這類石頭畫,也許畫家們的情致相通,韓書力就曾提醒說,加林山石畫已有不純因素了,與他同去的畫家在那裡留下了手跡,而且都刻在容易搬動的較小的石塊上。 豈止畫家!和我一路前往的與美術無緣的人也曾在加林山的石面上鑿來敲去,待我第二次去看,還在,而且經風吹日曬都如史前的古舊了。 原始岩畫現象如同葉脈一樣延伸展布于亞洲大陸。我已沿這片葉脈的主幹——南向印度、北抵阿爾泰——瀏覽過差不多所有岩畫點,是通過實地踏勘和圖片錄像瀏覽獲知的。長達萬餘裡的石頭上的形體生命,自成世界,縱貫中央亞細亞。花環圍繞著乘騎,以舞姿行進的人們(印度岩畫);打獵者、舞者、雜技者的群體(拉達克岩畫)、背負行囊沿山道側身行走的小人隊列(日土);形單影隻的犛牛野羊(雙湖);獵獲(和田);站臥、衣裸的男女們(呼圖壁);步獵騎獵、繁殖格鬥(阿勒泰)…… 往古時空通過這些群體形象存活于石質檔案中。 據我所見,這一萬里主脈上的岩畫除呼圖壁之外,一應內容、風格、手法大同小異,具有樸實稚拙、簡約粗放的總體風格。呼圖壁岩畫與它們有三點不同,一是主題為較單一的生殖祈望,二是人物竟大到真人大小,三是畫技圓熟,頗具幾何式的古埃及之風。而呼圖壁岩畫與齊吾普岩畫中皆有小人群。 原始岩畫分佈地域散漫而廣大,時間跨度想必漫長。有人認為,世界範圍內的山地岩畫出現的上限在舊石器時代晚期,亦即萬年之久;至於下限,我認為可截止到文字出現之時,我是聯繫了西藏岩畫情況得出這一結論的。 原因之一,迄今所發現的岩畫,大都位於人跡罕至之處甚至無人區——當然,不存在在有人區而未被發現的岩畫——而這些地區的古代自然地理環境顯然是適於人類生存的,並且都留下了某些傳說和痕跡。而正因為千百年來少有人煙,才使岩畫免遭損壞,得以保存至今。例如藏北加林山一帶的廣大荒漠地帶,本是近二十年來才開發的無人區,但該地區並非自古無人居住已成常識,因為藏北經常發現舊石器和細石器,有些地方還殘存某些廢墟及屍骨。 其二是,就岩畫內容看,幾乎盡是自然與生活畫面,而不見今日各類宗教痕跡。據此判斷應為早期人類所為。尤其西藏,千餘年來佛教已滲透於生活的各個領域,生活與藝術無不帶有宗教色彩,即使民間的各式工藝如編織、繪畫、雕刻、敲鑄,也少有純自然圖案。 其三是,在石壁上作畫,不全是亞洲人特有的興趣。在人類童年曾形成全球現象。但自從人類發明了紙筆文字,這種遊戲便就中止了。 至於以岩畫的製作手段和畫風來判斷年代,則大大地不足為憑。何以見得?因為我一向認為民間藝術家的創作活動,即使遠隔一個千年、兩三個千年,一萬里,兩三萬里,遠隔不同時空也源出同一個原始思維。現今西藏的石雕、經板雕,不是專家就難以鑒別其年代和價值,而我就時常驚驚乍乍宣稱發現了一件珍貴文物,但有人隨後考證說那只是一件新刻的六面棍;在長江源頭的格拉丹冬冰峰下,就只住著一戶牧民。藏曆新年,主人在帳篷內壁拿酸奶用手指抹畫出一隻羊子,寓有牲畜興旺之意。我一眼望去就發了呆:那羊子與遙遠的加林山石頭上刻的羊子一模一樣! 時間、空間跨度大而畫風類同,只能以源出同一思維來解釋了。這個同一的思維應當是牧獵文化的原始思維。岩畫現象因此就成為中亞遊牧文化的重要標誌和遺存。印度——克什米爾——日士——文部、雙湖——和田——呼圖壁——阿勒泰……一線岩畫之鏈中,近幾年發現的藏北高原的幾處岩畫作為重要的補充鏈環而特別具有意義。 這一意義首要的表現在對於研究青藏西部地區史前史、宗教史、人類文化史、美學史提供了形象資料,並隱約提示著原始人群的生活內容、宗教情感和文化情境。 其意義還表現在對於現代美術方面的。以畢加索、馬蒂斯等為代表的西方美術大師以及西方現代美術流派的立體畫派、野獸畫派、超現實主義等等都從非洲的、大洋洲的原始藝術和北美印第安人的藝術中汲取過營養和靈感,尋找過內容和形式。原始藝術的這一誘惑和影響持續至今。西藏的當代畫家們紛紛前往日土、雙湖,考察觀摩,以各種方式把這一存在介紹出去,」並作用於自己的美術創作之中。 這一發現的特別意義還在於,藏北荒闃的無人區由此添加了幾幀文化風景。它曾經人為又大大地自然化了,由人參與其中的往古歲月向人們傳遞著久違的信息、精神和靈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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