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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一向矜持的韓書力也不禁激動起來,一迭連聲地說,太好啦,太棒啦,真不可思議,反正我被打倒啦……

  你們看,這些人物的造型多麼概括生動,用線多麼富有力度和彈性,設色多麼簡約而鮮明,尤其經久難變的礦物色,在一片幽暗、斑駁的氛圍中更顯得多麼輝煌奪目;面對它們,我們如何體會不到西藏古格文化高古彌珍的意境,這種以濃墨厚彩烘染出來的悲憫世界,正是西藏其它地方的宗教藝術所匾乏的……

  你們再看,這些繪畫顏料,就是采自當地的礦物顏料及土質顏料,很單純,就只赭紅、白粉、石青和石綠。面部膚色自然變黑處,是因為白粉中含鉛,日久氧化的緣故……至於繪畫風格……它的繪製年代似早于古格王宮壁畫。依據畫風判斷當屬南北朝時期。你們看,飛天裙據處理、曼茶羅圖案以蓮瓣相托,以及造型、設色、手法等等酷似敦煌北魏壁畫……當然,它的確切年代,與它有關的一系列情況,尚需專家們深入踏勘並研究。

  至於丁穹拉康的背景材料目前則無從稽考。平措旺堆只提供了一個僅存的傳說——

  山洞神殿自天而降,仙女三姐妹看到這山洞未免低了些,一仙女以頭相頂;不料想洞頂又被拱得過高,另一仙女只好從上面又往下壓了壓,才算滿意了。就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當年仙女們修整山洞的聖跡還能看到。平措旺堆說,聽老輩人說,從前此地很繁華,何時衰落了,荒涼了,沒人說得清楚。

  在中亞、在中國,曾經有過一個並非短暫的洞窟藝術時代。今日之西藏、新疆、甘肅、山西、內蒙、四川……所存藝術石窟何止成千上萬,西藏保存下來的岩洞壁畫為數不少且正不斷被發現。意大利學者杜齊教授在《西藏考古》一書中談到西藏的洞穴數量極多:「有時是孤零零的一個洞穴,有時則是成群的洞穴。除了……魯克洞外,在努紮地區及昆倫還有一些洞穴,洞內裝飾著壁畫。顯然,它們可以確定是公元前兩千年的壁畫。在拉孜……在羊卓雍湖附近……在羌塘,雅隆和多紮宗……在西藏西部的擦巴隆、羌、穹成和其它地方也有為數眾多的古代穴居人的居留地……」

  ——關於「確定了」的公元前兩千年的壁畫問題,如果不是印刷和翻譯有誤,則不知有何依據。總之此前對此聞所未聞。

  導演孫振華在紮達所發現並準備首次公佈於世的多香等地洞窟壁畫,由於始終也未見圖片,無從比較,在此且存而不論。

  那一時代的黃金歲月以輝煌的敦煌藝術為標誌為冠冕。把日土丁穹拉康壁畫與東向跨度為二千公里外的敦煌壁畫作一比較和聯想,是件格外有意味的事情。

  早在公元三、四世紀的十六國時期,已成體系的西域佛教藝術,帶著如同朝日初上的磅礴氣勢,沿著「絲綢之路」行雲流水般東迤,敦煌應運而生,從此開創了歷時千載的中國藝術史上的黃金時代:可謂伽藍靈勝,彩筆紛華,丹青千壁,盛極一時!十五年前進藏途中的我們曾專程前往,當時由於對這領域的陌生因而妨害了感受力。但那千佛洞的陣容、光彩不由人不為之怦然心動從而記憶深刻。

  交流產生活力。敦煌欣然接納了西來之風,同時進行了本土化的改造——畫史上稱之為「改張琴瑟,變夷為夏」,即在各國通用的造像格式之外,又熔鑄了中國式的審美理想和審美情趣,使之具有中國氣派和民族風格。自成體系的中國式佛教藝術至敦煌盛唐時代已登峰造極。

  敦煌本是中西合壁之物。據專家稱,敦煌壁畫直接受到龜茲壁畫的內容、形式和表現手法的影響,而龜茲壁畫又直接傳自於印度和阿富汗。印度、阿富汗的佛教藝術裡則早已吸收了西方藝術的營養,絲綢之路在從事東西方文化藝術交流中功績卓著,令人反倒忽略了它當年商貿活動的功利初衷。

  沿西風東漸的這條藝術之路下行,是安西榆林窟的萬佛峽、酒泉地區文殊山的萬佛洞,甘肅——陝西——山西……石窟群,著名的麥積山石窟,雲崗石窟,一直延伸到中原,到南方的巴蜀,北方的內蒙和東北。自敦煌上溯,今吐魯番地區(古高昌)是一龐大的石窟群;再向西,則是著名的龜茲藝術的所在地克孜爾石窟群。正南方,越過塔克拉瑪幹大沙漠,是于田(古和闐)——這是聞名世界的第一條貫通東西方的絲綢之路。這些當年名噪天下的要道重鎮多已葬身黃沙。

  提出第四條麝香——絲綢之路的常霞青肯定把中亞一帶的地圖琢磨了又琢磨,並對日土注視良久,並在定睛冥想中產生了靈感——

  看吧,日土作為古代一朝之都,定有聯絡四方的通達之衙。它西去克什米爾的首府列城不過三百公里;南去紮達、普蘭,穿越喜瑪拉雅山口沿古商道可徑至尼泊爾、印度;北上五十公里即善和,再上,大紅柳灘,葉城,與第一條絲綢之路匯合。

  何以名之為「麝香——絲綢之路」,蓋因早在公元一世紀時,羅馬帝國已經有來自西藏的麝香。追尋其通往羅馬的路徑,既可認為是南下經印度,亦可認為北上經日土——這使我突然想起小時起就聽說的一句准格言:「條條大路通羅馬」。在此引用的是准格言的本體,無引申義。

  日土既是推論中的古商道的樞紐,那麼,丁穹拉康的壁畫就不應是孤立的現象。這一論點成立,則丁穹拉康的背景明晰;丁穹拉康與絲綢之路上的洞窟藝術的淵源清楚了,則對這條文化古道提供了明證。

  按,「烏疆」以其藏文本義分析,大約是(某)中心以北之意。

  人們看待歷史總難不偏不倚,不是昨是今非就是厚今薄古。古人司空見慣的生活在我們看來也是奇跡。例如短命的隋王朝曾致力於經營絲路,竟能在張掖舉辦二十七國交易會;敦煌學家黃文煥先生就曾向我談起早在吐蕃時代,有使者自藏南的山南頗章騎馬出發,抵達敦煌時僅用了四十二天——怎樣一條捷徑,何其之迅,令人格外困惑。令人視為畏途絕徑的高山、戈壁、荒灘、雪原,古人出於經商的欲望,傳教的動機,軍事的目的,是能夠創造奇跡的。就一般意義而言,「條條大路通羅馬」是一超越時空的真理。

  與星散於中亞的石窟藝術相當的另一普遍現象是岩畫。這些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石頭畫與那些深藏於洞窟之壁的色彩畫顯然並非共時共生現象。唯一相同點是由北至南同樣的貫穿于亞洲中部二線,而且這一線的岩畫就其形象內容、風格規範、鑿刻手法等均屬同一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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