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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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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我看獅泉河鎮對於我的態度就是有點兒怪:從拉薩、普蘭、日土三次來獅泉河鎮,三次都在距它不遠處出事兒。第一次是丟了左後輪,第二次是燒了瓦缸,第三次是險些兒在沙包上傾覆。三次出事都不是同一車、同一駕駛員和同一車乘客,獨有我全數經歷。事後格勒總結說,問題的癥結在於馬麗華,她坐哪台車,哪台車總要出事兒。我也很疑惑,這些跡象說明本人不是沾點兒晦氣就是別有深意,歸根到底,獅泉河鎮之於我,是太難忘懷的了——在西藏,出過車禍而又大難不死者就像得到一枚榮譽勳章,要得意地講述一輩子的。 新藏公路上的漢族所做保護神的事例含有兩層意思:外民族也可作西藏土著神靈;漢族也隨本土鄉俗信仰著保護神。 日土的這一淡化藏區特色、融合內蒙、新疆、漢地請民族文化的總體風格並非由我發現。韓興剛怕我希望過高,事先就提醒說,日土的觀念可夠現代的喲!回拉薩後,韓書力等人也談到類似印象。在阿裡工作的漢族幹部也有同感。我想,這不足為奇。這同時也是阿裡地區的總體風格:這是一種過渡色。阿裡地處西藏西部邊緣,它的南部、西部、北部連接著不同的國度和地區,不同的種族和民族,不同的宗教和觀念。猶如光譜過渡一樣,阿裡是西藏與外部世界的過渡地段。 文化是一種生活方式,宗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在西藏,宗教、文化密不可分,形成了西藏宗教文化這一生活方式。之所以千餘年來此地未被異教、異民族滲透和同化,正說明了生存于高原的藏文化根深蒂固的堅固性;而善於吸收外來文化,則說明了藏文化所同時具有的靈活性與強韌性;傳統的生活方式不斷發生著改變,則又說明了阿裡文化通過不斷的嘗試和調適,正在適應變化了的時代,使得生活和心態更加平衡,更趨合理。解剖阿裡這一地區,對於深層地接觸、理解藏民族心理素質、研究藏文化的豐厚內涵是有啟示意義的。 直覺沒有欺騙我。真是這樣。相反地,後來所發生的事情倒是一再肯定我的日土之行。應該說,我對日土的最重要的發現——是間接發現——是在告別阿裡,回到拉薩之後。 格勒來信說,他雖然回到了北京,但阿裡卻縈系於懷。他說對於他曾凝神注目過的紮達、普蘭間的眾多山洞、岩畫,對於在那裡發現的舊石器和細石器,對於這些舊時遺存的深入含義苦思冥索,輾轉反側:文明在阿裡出現的年代上限在何時,以何為標誌?從那些無名山洞群到古格遺址再到獅泉河鎮,一個文明的進化脈絡如何確定?他說他最感興趣的是阿裡文明的形成、價值和功能。他說為此他寄望於考古發掘和田野考察,在傳說和典籍的迷茫中探索一條接近真實歷史之路。 阿裡歸來,並未打算寫阿裡,便從容讀爺。就閱讀《麝香之路上的西藏宗教文化》。驀地,從前漫不經心一掃而過的字眼躍動於前,分外惹人注目:作者常霞青在以往已成定論的三條東西方文化商貿交流的「絲綢之路」①以外,又提出了經由格爾木——那曲——拉薩——日喀則——日土——葉城,與第一條絲綢之路會合,向西經中亞、西亞及地中海沿岸諸國的第四條東西文化交流的「麝香——絲綢之路」。這是學者依據西藏古代交通、地理、文化諸因素推導而出的設問。 問題的關鍵在於,邊多先生向我暢談過阿裡觀感,順便談到了前年他在日土烏疆地區的兩處發現。被發現者是名為「丁穹拉康」的壁畫洞窟和名為「齊吾普」的岩畫群。 於是,格勒的冥想、常霞青的推論、邊多的目擊便就在我這裡猝然相撞,濺迸成一束靈感之光,一些什麼被瞬間照亮,日土就此洩露出它不尋常的一面。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邊多他們在烏疆的兩處發現,就是「順手牽羊」的外快。他們本是來日土采風。就是這位與我們同車一路抵獅泉河的縣政協主席平措旺堆老先生,系統地向邊多他們介紹並吟唱了冗長的日土婚禮歌之後,有一天頗犯躊躇地試探說,早年他招贅之地烏疆鄉,有一個「齊吾普」——小人山谷,石壁上刻有上百個「一條腿的人」,你們是否有興趣看看?另外,那一帶還有一個「丁穹拉康」——從天而降的神殿——有一些古代壁畫也可順道一走。平措旺堆還說,這兩處古跡我可是第一次告訴外來人。 胖胖的邊多笑逐顏開:當然求之不得。帶上一應照相機、錄像機、發電機,請了平措旺堆當嚮導就動身尋秘探寶去了。 烏疆在日全縣城以北,距班公湖不遠。在地圖上看來,此鄉瀕湖而設。沿湖向西行至湖半腰,即印占區的克什米爾;要是沿荒漠北行不久,可就是新疆地盤了;烏疆就是這樣一個邊境結合部。邊多所說的兩處發現既不在鄉駐地,也不在新藏公路近旁,而是須離開公路,在沒有路眼但尚平闊的峽谷河灘上行駛幾十公里。「丁穹拉康」所在的山谷裡有烏疆河流過。我看過邊多他們拍的此地地貌。整條山谷稀疏散佈著幾簇耐旱的小灌叢,只在遠處沿河一帶有少許綠意。作為神殿的洞窟孤零零地守望著這荒僻之穀。 「丁穹拉康」高、寬各三點四米,進深三點五米。洞內壁畫佈局依其洞形為一立體的曼茶羅形態,而洞頂則為一平面曼茶羅。僅僅數十年前,此洞壁畫還保存完好,常有四方百姓專程前來朝拜;直到六十年代,有一群農場工人來這條山溝打柴(大約是挖掘紅柳根),這山洞就成了天然的食宿站。不僅洞壁尤其洞頂經煙薰火燎而面目全非,就連壁畫人物的眼、鼻等部位也盡被惡作劇地挖了去;壁畫上方本來均勻鑲嵌擺列的幾排高浮雕泥佛,也全給摳走,只剩下一個個圓圓的窩痕。 在拉薩,邀上畫家韓書力一道看了邊多他們所拍的錄像。韓當年在中央美術學院當碩士研究生那陣子,就曾西出陽關,在敦煌莫高窟臨摹了一段時間的壁畫,自魏晉經盛唐至宋元的洞窟藝術的風格流派都有著理性加感性的認識。進藏快二十年了,差不多走遍了西藏境內所有的寺廟;近年來在巴黎等地,又有機會欣賞到西藏及其鄰近的印度、尼泊爾、克什米爾等國的早期佛教藝術。請他來判斷了穹拉康壁畫的年代並鑒定其藝術價值,是合適的。 那些煙火痕跡是拂之不去的了。格外勉力地盯住畫面——還好,有些局部依稀可辨,某些片斷還挺清晰。作為西藏歌舞權威的邊多解釋壁畫上的一幅舞蹈圖,說這正是日土當地的古典歌舞「協巴協媽」,意思就是「男女舞者」。神態安詳的舞蹈者一臂揚起,一臂下垂,皆寬袍散發,長袖及地。另有一幅地獄圖,有罪孽的靈魂各依其生前之罪承受應得的報應:躺在刀叢上的,煮在油鍋裡的,腹大如鼓的,腰細如蜂的,等等,皆作生動的苦難恐怖狀。還有一些人物身份不明,有的束高髮髻,有的戴闊邊氊帽和一種前香較長的帽子。這種長舌帽既像藏式金花帽,又像現代太陽帽。壁畫中能看清的建築物是一座三層碉樓,樓壁上開有多個三角形窗,居中方形窗內有一雍容婦人在憑窗眺望。 邊多一再感歎說,他生長在西藏,走遍了西藏各地,見過多少寺院壁畫,唯獨丁穹拉康與眾不同,我趕忙隨聲附和。心裡好生詫異:古格及陀林寺就已大異于前後藏風格,這山洞越發行之太遠,簡直就是兩碼事。它更加自由灑脫,大方氣派——這種異己突兀的風格是何時、何人、何以引入此處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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