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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多少年來,西藏及各地領導人為能源問題愁腸寸斷。看來阿裡的實踐提示了解決的希望與可能。但目前光電系統價格仍然高昂。阿裡以其經濟實力作後盾——自一九八三年開始,阿裡的經濟就搞活了,利用本地畜牧業資源和礦產資源大賺其錢——領先於西藏乃至全國的光電事業,使阿裡這個中國西南端的偏遠猶如「界外小邦」的地區,就這一意義來講,成為最荒僻的也是最先進的一個典範。

  整個七十年代,阿裡地區的行政人事由新疆代管。楊松是一九七六年由新疆調進的幹部。當年他乘車由新疆沿新藏公路進阿裡。這是一條海拔最高、氣候最惡劣的公路,它在連接喜馬拉雅、岡底斯、昆侖山、喀喇昆侖山等著名大山脈的山結間穿行,山高路險,冰封雪裹。楊松眺望著連綿峰嶺,茫茫戈壁,心想大自然如何可能戰勝啊!但當他注目於曲折起伏的山路以及路旁的電杆電線,又不禁想到,雖然有限,但人對於自然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在阿裡下鄉日久,目睹牧民們特別的生活習俗,感覺到人和自然並非對立關係,原來是可以和睦相處、融為一體的呀!經過十幾年的工作實踐,尤其是從事太陽房、光電站事業的成功,使楊松自信而豪邁地想到:人與自然可以在更高的層次上和睦相處,大自然提供了廣闊的開發舞臺,可以盡其所能地利用自然為人類謀求福拉!

  新疆與阿裡關係密切,淵源深長。在介紹阿裡和獅泉河鎮的時候,一件往事不該被忽略。

  我們首次到達獅泉河的當天,七月三十一日,阿裡行署與阿裡軍分區聯合召開了「進軍阿裡四十周年慶祝大會」。阿裡的當代史自四十年前這一天開始。

  一九五〇年初,中央確定了由川、滇、青、新多路向心進軍西藏的戰略部署。為配合西南主力部隊,西北局命令新疆部隊派出一支部隊進軍藏北,解放阿裡。為此,組建了進藏獨立騎兵師。同年七月,李狄三同志接到命令:率領由漢、藏、蒙、回、維吾爾、哈薩克、錫伯等七個民族一百三十七人組成的先遣連先行進入,其主要任務是偵察道路、瞭解情況、宣傳群眾、爭取上層,為大部隊進藏創造條件。八月一日,先遣連從昆侖山腳下的新疆于田普魯村誓師出發。

  阿裡歷史就此掀開新的一頁。與這一時刻同時注入史冊的是,李秋三同志,他是革命英雄,也是傳奇人物。

  李狄三一九一四年出生於河北省無極縣城道村一個貧寒人家。一九三八年入黨,次年參加八路軍。延安抗日軍政大學結業後被分配在南泥灣三五九旅,參加過保衛延安的戰鬥。解放戰爭中隨大軍西進,直打到于田。再率先遣連南下阿裡,開始了他人生中最艱苦、最輝煌的最後一段經歷。

  翻越冰峰雪嶺、荒灘戈壁,克服了高山反應、雪盲、各種疾病的困擾,先遣連到達了今改則縣的紮麻芒保地區。此地海拔高達五千米,荒寒野地裡瘦草疏落,只見刺柴蓬生——紮麻芒保,就是「毛刺很多」的意思。此時,阿裡噶爾本派員前來談判。一個叫才旦彭加的秘書挑釁性地要同解放軍比試槍法。

  來者不拒,李狄三欣然同意。比賽這天,遠遠近近的藏族牧民前來觀戰。大片開闊地作了靶場,牛羊骨作靶。藏兵們射擊時子彈去向不明,引得哄堂大笑;而先遣連戰士舉手之間,百發百中,圍觀者喝彩不絕。才旦彭加想挽回面子,要求與李狄三較量一番。好吧!李狄三從容地掏出駁殼槍速射三發,彈彈命中;才旦彭加連射五發,竟無一命中。隨後,作為表演項目,李狄三命令炮手炮擊,作為目標的石堆頃刻間被炸得碎石紛飛——不過雕蟲小技而已,但是壯了軍威。此後,解放軍格薩爾王般的神勇傳說與秋毫無犯的好名聲一道飛遍了草原。直到今天,阿裡人還樂此不疲地談說四十年前的這場富有戲劇性的比武,尤其炮擊。

  隨後的日子對於先遣連來說卻就暗淡下來:道路為風雪所阻,後續部隊及給養斷絕。紮麻芒保艱苦卓絕的一個冬春裡,馬匹倒斃,糧、鹽俱絕,只靠清水煮野馬肉為生。尤其糟糕的是紛紛患上一種無藥可治的病症:全身浮腫流黃水直至死亡。很可能是當地水質有害所致。李狄三未能倖免。但他長期隱忍著病痛,頑強地支撐起全連的精神。直到他昏倒在地時,戰士們才發現他的綁腿早已深深勒進浮腫潰爛的肉裡。硬是憑了那種精神,李狄三屢屢掙脫了死亡的糾纏,直堅持到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八日大部隊開赴紮麻芒保之際,他親眼看到了後來者時,才欣慰地閉上了眼睛。第二天,部隊為李狄三和他的五十五位戰友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六十年代,他們的遺骨遷葬於獅泉河鎮的烈士陵園中。

  尋找李狄三遺屬的工作頗費周折。他只在離開于田時給家鄉親人們發過最後一封信;犧牲前既未留下家址,也未向父母妻兒留下遺言遺物。直到十一年後的一九六二年,組織上才設法找到他的家鄉、他的家屬。

  先遣連以其壯烈的氣概、非凡的功勳,被新疆軍區授予「進軍阿裡先遣英雄連」稱號,每人榮立一等功,每人獲得「人民功臣」、「解放西北紀念章」各一枚。

  先遣連的故事應當到此結束。但我禁不住要關心那些曾在風雪紮麻芒保的死亡門坎上踱過步的人,那些倖存者的命運。結果很不幸,那些瞭解情況的人,無不以低沉的聲音述說同樣驚心動魄的那些人的經歷:作為特級戰鬥英雄的先遣連副連長早在「文革」之前即被某次運動打翻在地,那時他已任副師職,先遣連指導員,于「文革」初期被造反的紅衛兵們裝進麻袋,扔在大卡車上,不見三千公里雲和月,由獅泉河,顛到烏魯木齊。而那位尤其可憐的先遣連連長,從五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的二十二年間,被投入監獄,所謂政治問題。待到平反出獄,從精神到肉體都成為廢人。

  對於那些穿過槍林彈雨並與嚴酷自然、與死亡對峙過而大難不死的至勇者來說,雖然和平但喪失理智的荒唐年代更可怕。

  死者長已矣,生者為之長吟噓。我已銘記。歷史已銘記。無論時代發生怎樣的變化,李狄三所標舉的那種純粹精神仍然是一面旗幟。

  那被掀開的阿裡的新的一頁也已成為歷史。獅泉河埋下英靈,又若無其事地笑迎八方來客。阿裡仍然年復一年地經歷漫長的風季,短暫的雨季,有限的下雪日和無休止的驕陽。

  近十幾年來顯然又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直接的大氣候因素在於全國範圍內實施的改革開放政策。獅鎮風景最顯著的變化之一是集市的擴大繁華。位於鎮南獅泉河北岸的貿易市場,帶著倉促潦草的痕跡,幾條縱橫斜向的狹道旁,擠滿了高高低低的半臨時性建築的鋪面。與西藏其它地區大不同的一項景觀是經商的新疆人的大量出現。此外,決心把川味推廣到天涯海角的開餐館的四川人,走遍全國從事裁縫修鞋業的浙江人、遍佈藏區經銷民族日用品的青海、甘肅人,出賣勞力的漢人以及無所不在的康巴人,等等,倒是同其它地區類似。

  人口也往往是繁榮與否的晴雨錶。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按八百人設計的鎮規模,僅占現鎮中心一隅。一九八〇年前除在職幹部職工外,僅有城鎮居民一人——他本是遊牧至此,後在某單位做臨時工——但到一九八〇年,獅鎮常住人口已達三千人暫住人口二千人;近些年來,夏季流動人口超過常住人口,到一九九〇年流動人口五千人,當年全年達四萬人次,居然接近全阿裡總人口數目。當年,流動人口大多為「候鳥」型,到冬季便急劇減少。現在,常住一年以上者達一百多戶,而獅鎮居民則不足三百戶。

  這些數字都是去年進行人口普查時,行署下決心,拉開人網,每一角落都搜索遍了,方才得到的。連普查人員都感到奇怪的是,有十多戶竟連續居住達十年以上,並且還有外來婦女在獅泉河的醫院生小孩的事情發現(由於缺氧,一般認為對於漢族孕產婦來說是危險的);另有改則縣一位建築包工隊成員居然與當地一牧女結婚定居了。阿裡幹部感歎說,要說阿裡艱苦可真艱苦,可就是有不怕苦的人爭著搶著來;新藏公路上年年都有人因缺氧而死亡,但更多的人卻擁了進來。一是建築施工,二是經商。都想賺錢,而國家集體個人果然都賺了錢。改革開放、商品流通就是令人不可思議:究竟是誰賺了誰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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