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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足足有兩年時光,我若無其事地既不寫詩也不讀詩。但只要偶爾不慎,信手一翻——

  「霜打松了玉米殼……」

  「午夜一片閃亮,正午一片紫光……」

  「哪兒我能找到我的靈魂,那顆四葉草寶石啊……」

  只要瞄上那麼一眼,我就覺得走火入魔,魂飛天外。所以我絕不能讀詩。做詩人於我來說過於奢侈,過於的貴族。有那麼多切近的現實人生問題要思慮,並為民生所系,如何去寫瘋狂的石榴樹,如何去畫瘋狂的向日葵?如果一顆詩星不幸殞落,那可不是個人悲劇。兩年來,我仰望的是那些文化巨人,那些學識淵博的學者。在北京大學的兩年中,如學童一般認真聽取那些歷史、哲學、文化史的課程,尋找思想武器,尋找何以不如人的因由所在。當然這尋找是持久的,具體的,並且廣闊深入的。於是我在三十五歲的年紀學起英語,我想使後半生改弦更轍,便把所有可能干擾這一走向的統統鎖進心底——詩是首要的犧牲。

  然而,在這怦然一動中,詩心破門而出。就為這刹那的感動、長久的感動、深廣的感動,該以岡仁波欽為背景為線索,寫一部長長的史詩,獻給我的藝術、哲學、歷史和宗教。不是現在寫,不是近期的將來。待到能夠到達的最高境界時,待到能夠以詩表達這種境界時。

  要是聽到鳥鳴就動心,看見小草也感慨,望著道班工人懶散的工作也忍不住想說聲謝謝,注目于晨昏月光星漢就難以自持,感受一點溫情就想回應,看過草原上的白雲也覺得不虛此生……就憑這樣子,我當什麼學者呢!

  我之不能做學者,全在於我的不經意,不細緻,對於現實具體人事。正如我只能承接和享受陽光,而忽略太陽本身一樣。我不耐煩留心他們日常起居中的一切細節,他們的分工及操作過程,我關注是在其上的精神和意味。這些精神和意味由繁瑣的日常生活發散彌漫開來,超越了現實。

  那是文學。那是詩。那是在岡仁波欽山下的頓悟和重新獲得。

  自然的變化數以億萬年計,留給地球一個豐富多彩的外部世界;人類從冥冥中走來只有暫短片刻,卻創造了一個五光十色的人文世界。縱使詩人之心不可雕為學者之心,但我想無限接近這些自然、人文學科。它們是我的文思的最堅固最廣大的背景和基石。

  轉經路上,時而迎面碰到按逆時針方向轉神山的本教徒。其中還有一對老邁的夫妻。每回碰到,都注意詢問一下從哪裡來的?被問者總是友善地回答,是從貢布(林芝地區)來的;是從了青來的;是從巴青來的。總之沒有阿裡本地來的。在本教發源地的阿裡現僅存一座本教寺一位本教活佛丹增旺紮,不多的信徒不是投奔他的教義而是信賴他高明的醫術。在岡仁波欽這座原本本教大神山之側的一座黑色小山,是本教之山,當初米拉日巴鬥法獲勝後應小本波請求贈送的。好在多神教的各宗教間並非如唯一神教那樣排斥異端。在西藏、在國內、在印度尼泊爾,相互間都保持了相當程度的寬容。在法定印度教為國教的尼泊爾,許多人通常祭拜過印度教寺廟後,又去頂禮佛院。

  一路迤邐高高低低的瑪尼堆,客觀地成為路標。尊麻叢青翠招搖。只背了一個相機包的我輕鬆地行進,不與任何人為伍。偶爾坐在山澗石崖上休息,殷切地注視對面山崖那一線飛瀑,它飄飛如霧,它就這樣歲歲年年。雲遮霧障,不見神山。近旁棕色山巒鋼鐵一樣沉默無語,我沒帶那個記錄神山一應傳說聖跡的本子,不打算核實沿途那些穿鑿附會的典故,不朝拜聖跡,這是一個純粹的感受空間,是心靈聖地。

  南希的情況不佳,她新近感冒了。忠實的紮呷不離左右,隨時背上她脫下的棉衣,又隨時為她披上棉衣。楊成不當車夫,獨自跑在最前邊。次丹多吉和韓興剛兩個自有其秘密,不放過沿途每座寺廟。小楊則因與小夥子們發生了些糾葛,賭氣臨時尋了一位憨厚的南方(浙江?)青年為伴。走興正濃時,次、韓二位叉腰擋在路旁,說現在就改道,過河,去招待所住宿。用手指指西北方,一排石頭屋。餘者譁然高聲叫嚷不累不累,真掃興!次、韓分辯說,馬上就要上一大阪,翻卓瑪拉山,極難走,直到轉山結束也沒有第二個招待所啦,過了這村,沒那店啦。我和楊成、小楊死活要走。南希說話了,她說她需要休息。

  招待所一排數間平頂小房,位於直熱布寺廟之下。當初果藏巴開闢轉經路,行至此處,發現一頭雌性野犛牛。這野牛是森東瑪(獅頭空行母)的化身。果藏已明白這是引導者,便隨它前行。走至一山時,野牛不見了,只見到一犛牛蹄痕(至今猶在)。果藏巴進得洞來,嫌洞太矮了吧,拿頭頂了一下,留下頭印(至今猶在)。果藏巴在此修行九年九月零九天,放帽子的地方留下了帽子印(至今猶在)。直熱布——母犛牛角洞。我們就去直熱布寺內朝聖,這個寺的簡陋殿堂形同虛設,聖地是其中的直熱布修行洞。此處僧人所介紹的是神母犛牛以角抵洞(而非果藏巴以頭頂洞),我們果然看到了洞頂留一長長彎彎的痕跡。洞內供有果藏巴的小小塑像,是慈眉善目白麵佛像。而供臺上則有不知何人所獻的足有一米多長的犛牛彎角。單個的一米多長,不知那犛牛有多麼碩大呢!

  韓興剛興奮癲狂。前一次他來轉神山時艱難備至,尤為慘痛的是車行至神山背後的大水中,被急流沖翻,險些喪生:車在水中浸泡了七天才被人救起;他在那七天中饑寒交迫。所幸那一次轉山,當夜也宿在此地,在風雨聲中他居然做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夢見身處一金碧輝煌的佛殿,有多得數不清的金光閃閃的眾佛分列兩側。正疑懼間,位居其中的主佛面向他開口清清楚楚地說道:薩朱覺!自此,韓興剛如獲真諦,又如入迷津,逢人便請問這三個音節是藏語、是梵語還是漢語,是什麼意思?當然,沒人能解答。

  與次丹多吉初次相逢但一見如故,又聽次丹多吉念一口好經——次丹多吉念經聲音、感覺之純正之渾厚,連專職喇嘛也驚詫——又聽說次丹多吉五年西藏大學藏文系接觸了許多宗教經典根基不淺,早在紮達時就迫不及待地將此夢抖落開來。次丹多吉聽罷大驚:韓做夢處正是傳說中的千佛殿呀』然後眼睛眨都不眨一本正經地說:「薩,是薩迦寺的薩,朱是帕木朱巴的朱,覺在藏語是佛之意,在漢語裡是覺悟之意。佛的旨意暗示你與苦修之道有緣。今後你要走精勤苦修之路,方成正果。」那時我正在一旁,聽了這一牽強附會之說,笑破了肚子。韓興剛卻欽敬複加惶恐地請教具體之法,鼓勵得次丹多吉越發信口開河。自此他們逢洞便鑽便拜。之所以堅持下榻此處,也是他倆早已密謀過的:朝拜果藏巴——米拉日巴修行地是其主要目的。

  真是無巧不成書。韓興剛在此地所做佛殿眾佛之夢,正應了一個傳說:果藏巴為此地看風水,只見天呈八瓣蓮花,地呈八寶吉祥,背後是千佛神殿,前面的三座深色山分別為三估主的文殊、觀音和金剛手。

  心誠則靈。信則靈。吉兆對於小韓來說多多的有。小韓激動地告訴我,剛才去山上那座廟,順便向喇嘛們提起他為今年春天剛降生的寶貝兒子所取的沒意義的名字,叫加太。寺裡的老喇嘛聽後答曰「有意思」:今年是大吉之年,馬年。又是鐵馬年。鐵和馬在一起上上大吉。藏語的「鐵馬」正接近加太此音。小韓聽罷驚喜得險些昏厥過去。

  還沒完呢,我們在這簡陋的房間用簡陋的晚餐時,來了兩個抱孩子的藏族婦女。小韓熱心地為她們倒茶,遞食物,關心備至。吃完了,喝完了,一婦女從袍襟某處摸索出一鏡頭蓋,遞到小韓手上,說是剛才在河邊撿到的,四望無人,但一想就覺得應該是這位身穿紅藍尼龍綢、長著大鬍子的人的。

  小韓驚異不止,連稱「緣分」。

  大家格外開心,獨有南希一人不樂。脫離了雖然時常爭執吵架的格勒的監護,南希感到孤獨。尤其令她憤怒的是,她所喜愛的做甜茶的印度黃糖和奶粉忙亂中居然沒帶上。連說酥油沒有,奶粉沒有,肉也沒有。方便面?沒營養!肉罐頭?不吃!「你們自己喜歡吃的都帶來了啊!」一賭氣,拿著次丹多吉在普蘭橋頭市場為她買的帶皮花生坐在門口顧自吃了起來。大家面面相覷,又忍俊不禁,覺得這位美國學者真正是放下了架子,向我們這群年輕於她的人們撒起嬌來。趁她聽不懂,大罵美帝國主義、歷數美國人的自私、蠻橫和霸權之類。隨後,楊成教她學漢語,五官。南希就壓扁了嗓子大聲疾呼:「鼻子!」「眼睛!」「耳朵!」

  於是眾人捧腹,眼淚都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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